興古城頭。


    “將本郡尉的話傳出去——所有在城頭的人都聽好了,留少數人巡視城內外,其餘人趕緊休息,喝水,吃些食物,補充些體力,告訴大家,等本郡尉的命令,我們還沒有敗!等一下,是走是戰,聽某號令行事!死中求活,才能活下去!我朱武還不想就這麽便宜了這些狗日的蠻子!”


    他說一句,周圍的人便傳一句,一句話一句話迅速在整個城頭傳了一遍。


    “告訴大家,庲降都督府並沒有拋棄我們,隻要我們能堅持到官軍到來,這些蠻子即便想死,都是一種奢望!”


    城頭上不僅僅有青壯漢民,還有許多逃跑上來的老弱婦孺等,一個個也都癱坐在城頭,兩眼無神,心喪欲死。更有些人,早已經受驚嚇過度,臉上毫無血色,而原來一直戰鬥的人,有些甚至已經忘記了傷痛。


    還有些人,已經沒有了唿吸,就靠在城牆的馬麵牆上,宛如睡著了一般。


    身邊的人,也都靜靜地或坐或躺,盡量不發出一點聲音,好像怕驚醒了這些夢中的人。


    朱武的話,循環了多遍,但真正起到多少效果,很難說。因為大家都已經麵臨絕境,上天無路,下城無門,不說被人家攻打上來殺死,便是餓死,渴死,也不過是三兩天的事情。


    興古城的四座城門,早已經被從裏麵打開。


    大批的蠻兵,宛如大水漫灌一般,正蜂擁湧入城池。蠻兵一旦入城,便自動散開,很不快消失在城市的街巷裏弄中。


    蠻王骨都和阮氏二雄也隨大流進入城中,來到府衙前的空地上,遠遠看著城頭上的一幕,感覺神奇而詭異。


    城中,煙火四起,殺戮正在進行中,這本就是戰爭的常態。


    戰爭,哪裏來得一點點的詩情畫意?隻有一個結果,那就是——勝利和失敗。


    勝利者,擁有一切,收割一切,包括對手的生命。


    失敗者,失去所有。


    也包括生命。


    阮氏二雄的眼裏冒著欲望的火苗子,他們的兵卒也同樣早已四下散開,進入收割戰爭勝利果實的階段,對於城頭的情況,他們同樣選擇了忽視。


    因為城頭上基本沒有站立的人,顯然,能活著的,還能折騰的,也沒有幾個了。


    至於二弟的屍首,簡單,就讓這該死的阮老二先躺在那裏好了,死都死球了,隻要最後能把屍首帶迴去給老爹交差就好。至於城上的漢人,宛如煮熟了的鴨子,還怕他上天入地不成?


    骨都大王卻不這樣想。


    興古城已經在他的掌握中,但也僅僅是城池在他的掌握中,但城頭呢?城頭可還是人家漢家人的陣地。漢人一日不死,蠻族何來勝利一說?


    打蛇不死,你等他蘇醒過來,反咬你一口?


    他很想派一些人上去廝殺,將那些殘餘漢人都殺光了事,以免留下隱患,但看看左右周圍,卻發現就連最親近的護衛們,也都跑得不見蹤影了。因為這個時候,本該就是他們這些蠻人最幸福的時光,怎麽能不去幸福快樂一番呢?


    視野盡頭的幾個街區,戰鬥依然慘烈地進行著,因為那幾個街區住的本就是漢族大姓人家,私兵武裝都不缺,對於蠻人入城也早做了準備,各種堡壘設施堅固異常,他們,既是蠻兵們最渴望的收割目標,也是蠻兵們收割勝利果實的最大障礙。


    還有大量的漢民,也在第一時間衝入了這些街區裏,尋求庇護,也剛好增加了大族們的反抗實力。


    骨都大王對身邊僅剩的幾個護衛惡狠狠地下令:“殺!殺光每一個漢人!將他們的人頭堆成京觀!”


    那幾人便興高采烈地跑開了去,傳達命令的同時,也開始了自己的幸福時光。


    興古城北20裏處。


    當第一個信號炸彈在空中綻放的時候,沈騰他們就已經發覺到情況不妙了。


    但畢竟相隔甚遠,這響動是聽不見的,也隻是發現空中那朵綻放得有些暴烈的花朵。


    緊接著,陸陸續續的花朵綻放,這時候,即便是個傻子,也知道——興古城出事了。


    “糟糕!”


    根本不用去猜到底出現了什麽狀況,沈騰的第一感覺,就是立即快馬加鞭,趕到興古城才是。這個時代,煙花綻放,你完全沒有必要想這是節日的煙花盛開,反而隻有一種可能——重大事件爆發。


    而且一定是極度不好的重大事件。


    20裏路,對於騎兵來說,也就是三兩鞭子的事情,這些百戰悍卒的戰馬,更無一不是聞戰則喜的性子,甚至都不需要三兩鞭子,士卒兩腿一使勁兒,馬腹感覺到夾持的力度,士卒們再將腰身一彎,做出衝刺姿態,這戰馬當即便發足狂奔起來。


    沈騰一邊狂奔,一邊對身邊的猴子道:“你帶領小組人員,立即前往打探,將情況打探清楚,立即迴轉匯報!”


    猴子、土狗和楊樹三人立即打馬狂奔而去。


    對於猴子幾人來說,既然是前去打探情報的,就不需要在蓄力,隻管將戰馬的速度提升至最高最快即可。而沈騰所在的大部隊,即便是狂奔,也會注意控製好節奏,便不會出現胡亂狂奔的現象。


    沈騰現在的騎術,相比穿越之初,已經有很大進步,但在這群悍卒中,卻依然是最讓人“不能忍”的那一個。


    平時還顯不出來,一旦遇到緊急情況,比如現在,需要提升速度,沈騰的劣勢也就顯示出來了。


    沈騰還沒有來得及交代些什麽,士卒們就一個個從他身側衝了出去,人人皆是弓身塌腰,雙腿夾緊馬腹,目光堅韌地盯著前方,再也沒有一點遊戲戲謔的神情。


    整個隊伍快速狂飆,卻依然保持著整齊劃一的隊形。


    塵埃直升上天。


    “麻蛋!”沈騰落在後麵吃土,嘴巴裏“呸呸”地吐了幾口,連忙找了塊抹布捂住口鼻,也顧不得什麽,隻管埋頭彎腰,夾緊馬腹,心裏兀自判斷著接下來該怎麽辦。


    其實古代的戰馬奔騰,隻要不是必須追求絕對速度,誰也不會一開始就打馬狂奔,開始小跑起步,這個過程中,也是整理隊形的時間,然後,保持一定的速度即可,整個隊伍形成渾然一體的戰鬥陣型,大家甚至還有時間思考、溝通,整理武器、交代事項等。


    真正麵對敵軍,需要衝刺了,這個時候,便會不遺餘力,毫不吝惜馬力,力求將馬速提升到極限,不給戰馬留下任何可能停止的機會,猛地衝撞過去。


    也就幾息間,隊伍的前麵人員已經看到城池,城內煙火四起,城頭人影散亂,城池下的慘烈狀況,大都可以看得清晰了。


    猴子已經迴轉,一邊打馬跟上沈騰,一邊將探知的情況簡單扼要地匯報:“豪酋骨都大王已經攻破城池,正在城中劫掠,城中豪族朱氏正在組織抵抗,已經殘敗,但城頭依然在漢民手裏。”


    沈騰也沒有什麽意見,對於帶兵打仗,他其實還很稚嫩。


    即便在前世,他也沒有當過戰鬥的指揮官,他隻是一個優秀的特種兵戰士而已,擁有一身超強本領,卻還真沒有機會做指揮官。


    這就是出身的劣勢所在。


    其實這個時候,也不需要沈騰刻意做些什麽,人家包子等幾人早已經做出了選擇。


    這幾人都是世家大族,祖輩父輩都是打老了仗的,家中幾乎就沒有安然死在床上的男人,家學淵源熏陶之下,遇到戰事,自然而然的反應也就出來了。


    包子黃崇李球三人,早已經快馬跑在最前麵了,三人一邊跑一邊商議著,商議出來的結果簡單粗暴到令人發指——不要告訴我敵人有多少,隻要告訴我敵人在哪裏就好了。


    “衝進去!殺光他們!”包子本身就長得豹頭環眼,現在兩隻牛蛋一般的大眼睛眯縫起來,一副要吃人的模樣,興奮且又囂張。


    不得不說,蜀漢這一代紈絝,其實也就是掛了個“紈絝”的名字,與真正的所謂“紈絝”相差甚遠。在他們的骨子裏,還是軍功戰爭第一。遲早,他們都會走向戰場,大概率,也都會死在戰場上。


    沈騰所知道的曆史,恰好驗證了此事——蜀漢滅亡之際,這三人,和諸葛亮的兒子諸葛瞻孫子諸葛尚,一起戰死在綿竹。


    然後,成都獻降書順表,蜀漢亡。


    當初,魏延交付給沈騰的這五百悍卒的優質性,在此關鍵時刻也就表現出其與眾不同來。


    魏延在交付隊伍時交代得清清楚楚,沈騰就是唯一的最高領導人。


    其實人家隊伍裏的部長曲長可是一個也沒有少,隻是缺少了一個校尉級別的領導而已。


    既然沈騰是第一領導人,則沈騰的第一狗腿子張遵自然就是第二領導人。


    當張遵黃崇李球三個從來沒有上過戰陣的年輕人,已經衝在了最前麵,且沒有絲毫退縮的架勢,下麵的部長曲長們自動跟隨在三人身後,整個隊伍便呈鋒刃陣型,一窩蜂地向城池中衝去。


    隨著隊伍的速度趨於極限,就連戰馬也都知道了,大戰在即,隻要奮蹄狂奔,跟上陣型就好,一旦出一點紕漏,便有被馬踏入泥的風險,無論是人,還是馬,都沒有什麽區別。


    興古城內。


    蠻王骨都和交趾阮氏二雄抱著同樣的心思——先將勝利的果實都摘取到手,撿到籃裏的才是菜,落袋為安的思想,誰也不能免俗。


    至於依然躺在城牆上的阮老二的屍首,沒話說,等騰出手來,這城牆上的老老少少,估計也有好幾千人吧,全部都給老二陪葬去!如此,也算對得起這個死鬼了吧。


    一個也不能少!


    隻要堵住幾個城牆馬道,不讓他們下來,不是餓死,就是渴死,遲早的事。


    或者,自己跳城牆摔死。


    假如投降呢?


    ——砍死。


    朱武一直牢牢站在那幾塊顏色明顯不一樣的磚石塊上,哪裏也不去,他擔心自己一旦離開,四郎就會打開地道入口,將朱家的族人放走,逃跑。


    事情不到最後一刻,他朱武絕對不允許這個事情發生,否則,朱家即便苟活於世,在南中,就算徹底除名了,不會再有絲毫的生存空間。


    朱家的老太爺已經為興古城而死,若在生死存亡關鍵時刻,朱家卻拋棄他人,舉族潛逃,這南中也就再也沒有他朱家什麽事兒了。但朱武也沒有想要朱家全族為興古城陪葬的決心,隻不過盡量拖延而已,至於能拖到什麽時候,他心裏一樣沒底。


    他在等什麽呢?


    莫非他知道會有援兵到來?其實也沒有。他心裏隻是一種執念,不想就這樣離開興古城!


    就這。


    僅此而已。


    當他發現城北遠處一道塵煙升騰而起,直逼向興古城時,他下意識地斷定——這是救星到了!


    因為此刻,蠻王那邊該上的菜早就已經上齊了,不該再有新生力量出現。


    對於自己的這個下意識的判斷,朱武很自信。


    興古城門大開,城頭硝煙彌漫,城內亂如一鍋粥,殺戮搶劫是底色,三三兩兩的倒是有些蠻兵進出,城池已成掌中物,大家的注意力都不在城外,而在城內。


    當大地開始顫抖,煙塵喧囂上天之際,包子等人已經義無反顧地一頭撞進了城池北門,一路之上,但凡沒有來得及躲開的人,基本都死在馬蹄之下。還有被撞到路邊的,也是一個骨斷筋折的下場。


    城牆上麵,幾乎所有能站起來的漢人軍民都站了起來,即便那邊勉強還能動一下的,也都相互攙扶著站了起來,癡呆呆地看著眼前這一幕,激動到嗓子嘶啞,連唿喊的聲音也發不出來了。


    到這時候,大家都能完全確認了,這是咱興古人的救星來了!


    無數人流下滾燙的熱淚。


    “蒼天有眼——”朱武嘶吼一聲,他渾身上下,早已經沒有一塊好地方,上好的鐵甲,也已支離破碎,但朱武依然頑強地站立著,昂揚得像一棵千年老鬆,遒勁霸道,昂首向天。


    在這雜亂無章的局麵下,城外衝進來一支生力軍,城內的蠻人根本就沒有察覺。


    當他們衝進城池的時候,城牆上麵的漢民守衛們,一個個恨不得吼破了喉嚨,恨不得立即從城牆上麵跳下來,加入其中,向蠻兵衝殺過去!


    朱武的眼淚頓時就再也難以遏製了,一瞬間,流得滿臉都是。


    他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硬生生地遏製住了這種不該有的情緒,嘶吼一聲:“弟兄們——我們的援軍到啦——”


    然後,從朱武站立的這裏為原點,這種話語和情緒迅速地傳了出去,四麵城牆上的人們頓時沸騰起來,緊接著,他們就親眼看見了,這支騎兵隊伍,潑喇喇旋風般衝入北門,衝向府衙廣場,速度,一點也沒有減弱。


    這支隊伍沒有一個旗幟,但所有士卒都高舉著刀槍,一往無前,就那麽義無反顧地向前方,直直地撞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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