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中。


    平夷城。


    庲降都督府內。


    李遺和銀屏拜見了魏延,自然是又驚又喜又悲,各種情感交織,難以一言而盡。


    等眾人的情緒平複後,重新落座,上了茶水,魏延便問李遺和關銀屏,為何在此時來平夷城。


    李遺不好意思地說道:“老侯爺,小侄可沒有想到能在這裏見到您,我是來和幾位將軍商議事情的。”


    其實李遺和關銀屏也是到了帳內,才知道馬忠張嶷他們也在此時的事實真相。


    魏延笑道:“你小子和丫頭再不來,馬將軍他們也準備叫人去請了,這個當口上,你李氏即便想要做個清閑人,可也是難嘍。”


    眾人頻頻點頭。


    這話,在座的,也就魏延能說,其他人,要麽年紀不對,要麽地位不夠,說出去,會讓人生厭,更會讓人生疑。而由前輩魏延說出來,卻隨便你李氏去解讀,說是關心也好,說是威脅也罷,人家魏延無所謂。


    本來就是這個道理。


    在南中豪酋大族們的眼裏,南中大亂,你李氏想置身事外看風景,最後得了便宜還賣乖,哪裏有這麽好的事情!


    而在蜀漢政府的眼裏,同樣如此。


    這世道,哪裏有中間路線好走?


    非黑即白,概莫能外。


    又想當票子,又想立牌子,恐怕最先死的就是你。


    李遺當即正色道:“小侄此次來,卻是給諸位將軍送大禮而來。”


    眾人的眼睛頓時就亮了。


    說實在話,南中亂不亂,隻要看豪酋大族們的態度即可。


    而李氏,在南中,他們家稱第二,就沒有人敢稱第一。


    別看現在李恢去世了,庲降都督的位置也沒有了,都督府也從李氏主宅所在的建寧俞元搬遷到了平夷……但那又怎樣?


    興亭侯,即便是你庲降都督見了人家,一樣得叫一聲侯爺!


    這就是李氏的分量!


    所以,李氏的態度,對於庲降都督府馬忠他們來說,尤其重要。


    隻要李氏不亂,孟獲不亂,楊氏不亂,呂氏不亂,單純那些蠻族豪酋洞主,在政府軍的麵前,屁也不是。


    問題是,他們都散居各地,打不著,才是大麻煩。


    馬忠的思路是將這些地老鼠們全部暴露出來,但即便都暴露出來了,你怎麽打?


    按下葫蘆浮起瓢,這才是南中平亂最讓人頭疼的事情。


    別忘記了,旁邊,還蹲著一個偌大無比的猛虎——孫吳!


    趁你病,要你命,誰說盟友一定對你好了?


    當麵叫哥哥,背後操家夥,這樣的事情,孫吳幹的還少了?


    隻要機會來,誰會吝惜再惡心你一次?


    曹劉孫之間,本就沒有什麽信義可言,之所以劉孫能保持盟約關係,不過是因為曹家一門獨大而已。


    真有機會吃掉對方,讓自己壯大,為什麽不?


    真要說起來,曹魏對於蜀漢的壓力其實並不大,反倒是蜀漢一直保持著對曹魏的進攻態勢。曹魏主動進攻蜀漢的時候,少之又少。


    而東吳則不同。


    孫吳和劉漢之間犬牙差距,彼此並沒有完全明晰的國境線劃分,可能是一條水渠,也可能是一個田埂,更可能是一個山包湖泊。


    如此以來,諸多民間矛盾糾紛,層出不窮,而這些,都依靠各地郡縣官僚們的政治智慧和靈活處理問題的能力了。


    能夠保證雙方相安無事的,便是好官僚。


    時常刀兵相向的,便是惡官僚。


    但私底下,彼此哪一個又不是磨刀霍霍,希望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將刀子架到對方的脖子上去,讓對方叫自己一聲“爺爺”?


    現在,新的興亭侯和關三娘子攜手前來,這本身就是一種態度。


    不管人家是來關心也好,來刺探情況也罷,都是一種態度。


    聽李遺的口吻,自然就是好事情了。


    李氏給庲降都督府送“禮”,自然不會是小“禮”。


    張翼心直口快地說:“我的侯爺哎,就別賣關子了,趕緊的,快急死我了。”


    關三娘子看了一眼張翼,道:“伯恭將軍恁是心急,夫君,還是快點說了的好,否則,怕是一碗飯也撈不著吃啦。”


    大家自然都知道三娘子是說笑打趣的,都笑了,渾不在意。


    李遺看看魏延,又看看馬忠,道:“老侯爺,幾位將軍,我家的那兩位叔父,也被牽扯其中了,想要火中取栗呢。小侄為著大局著想,就為叔父出了個主意,‘孫吳不入,南中不立’,嘿嘿……”說著,李遺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大家都無任何言語,仔細琢磨著李遺話裏的意思。


    魏延微閉雙眼,沉吟半晌,猛地睜大眼睛,精光閃爍,問李遺道:“賢侄,你這是唯恐南中的亂局還不夠亂啊。”


    張嶷也開口道:“也好,一隻羊也是放,一群羊也是放,何必不一起來呢。”


    馬忠沉聲道:“目前的局麵下,孫吳即便介入,也會是以非官方的名義來。這樣也好,伸手剁手,伸腳剁腳,痛苦一次,安定十年,這買賣,做了!”


    張翼卻提出不同的意見:“誰來?來多少?怎麽來?是不是該仔細籌謀一下?”


    魏延道:“守城賢侄,恐怕你二人前來,不是僅僅說一句話吧,這可不算什麽大禮哦。這是放火燒山咧。”


    李遺連忙道:“侯爺明見。小侄來,是告訴各位,我李氏,不管二位叔父如何,這李氏的族長卻是我三爺爺,他老人家讓我帶話給諸位將軍,無論什麽情況下,李氏,是蜀漢的李氏,而非南中之李氏!”


    大家的情緒頓時高漲起來。


    這句話,遠比前麵說的那什麽“孫吳不入,南中不立”的虛屁要實在得多。


    即便他李遺不說,人家在座的幾位未免就不知道孫吳的力量會介入進來,張翼馬忠等人是幹什麽吃的?


    李氏有這一句話,比什麽都強!


    眾人還想說點什麽,就在這時候,卻聽見大帳外一陣喧嘩,有人來報,說牂牁來人求見幾位將軍。


    魏延的臉上登時如同盛開了的老菊,心道:“臭小子,終於現身了。”


    要知道,沈騰帶著自己的三個小棉襖,還有500悍卒去了且蘭城,都好幾天了,杳無音信,他這個做父親的,說不急,那是假的。


    不管是自己姑娘,還是那混賬小子,還是那500悍卒,都是他魏延的心頭肉一般,怎麽可能不擔心?


    不等別人發話,魏延倒是反客為主,當即道:“叫他進來!”


    進來的是猴子。


    猴子立即給帳內的人行禮,道:“老侯爺,各位將軍:公子派遣小的來這裏,有要事相商。”說著,他看看李遺和關三娘子,不知道該不該說。


    馬忠道:“都是自己人,但講無妨。”


    張翼問:“誰?哪個公子?你來作甚?”


    魏延接過話頭道:“伯恭,不要急,有些事情,老夫也還瞞著你們幾位呢。”說著,還衝著幾位眨巴眨巴眼睛,氣氛頓時就活躍起來。


    猴子道:“啟稟各位將軍,我家公子派遣小的來,是要將平夷縣城的駐防圖畫迴去,十天後,他要親自帶領大軍拿下平夷縣城,豎起魏氏大旗,召開南中豪酋建國大會,還會邀請孫吳力量前來參會……”


    猴子的每一句話,都像一磅重錘敲打在眾人的心頭,一錘,又一錘,一錘,勝似一錘。


    氣氛,頓時壓抑得眾人喘不過氣來。


    好不容易聽猴子絮絮叨叨說完了,張翼大步上前,一腳惡狠狠地向猴子的胸前踹過去,在眾人的驚唿聲中,卻發現眼前一花,猴子已經不見蹤影,仿佛一下子被張翼給踹沒了。


    張翼也是一愣,自己的確是踹到了這黑廋小子,但卻感覺不到硬物碰撞的力道反彈,仿佛就是擦了一下似的,人怎麽就沒了?


    這場麵,如此詭異,瘮人。


    卻聽見關三娘子開口道:“下來吧。”


    語氣冷氣森然,含著無限冰冷的殺意。


    原來,關銀屏坐得最遠,也最是冷靜,當那年輕人一開口說出那麽多匪夷所思的事情時,幾位男子都在驚詫莫名中,隻有關銀屏的注意力一直盯著這長手長腳的黑廋信使身上。


    隱隱的,有一種直覺,她總感覺這人怪怪的。


    關銀屏的眼睛一直盯著他。


    當張翼的大腳堪堪踹到那人的胸脯時,那人也不見什麽動作,卻陡然間隨著那一腳的力道,順勢就彈上空中,直接抓住帳篷頂上的木頭,整個身體懸掛在那裏,一點聲息也沒有。


    關銀屏自小在軍營長大,自然知道,這信使身手不凡。


    何止是不凡,簡直是可怕,可怖!


    若此人是敵人專門派來行刺幾位將軍的,則接下來的事情,就太可怕了。


    關銀屏強做鎮定,語氣冷冽,森然開口道:“下來吧。”


    她的左手,也已經悄然摸到腰間,搭在一個錦囊之上,那錦囊內,暗藏五把飛刀。右手掌心,早已經扣了一柄柳葉飛刀。


    關銀屏並不會武功,但來到南中後,卻和孟獲的妻子祝融氏結成莫逆之交。


    那祝融氏善使五口飛刀,曾經在諸葛丞相南征南中時,給平叛大軍製造了巨大的麻煩,眼前的馬忠和張嶷,都曾經吃過她飛刀的虧。


    祝融氏看關三娘子一心為民,到處遊走,擔心她的安危,就將飛刀絕技傳授於她,希望在關鍵時刻,能夠自保。


    現在,關銀屏已經動了殺機,隻等那信使落地後,立即便要展開殺戮,勢必先將此人拿下。


    即便殺死在當場,也在所不惜。


    她可不敢拿在座的任何一位將軍侯爺的安危冒風險。


    這些人,都是蜀漢帝國柱石一般的存在,少了哪一個,都是帝國不能承受的巨大損失。


    關銀屏的麻煩在於,她不僅要全神貫注著吊在房頂的猴子身上,還要仔細分辨其話語帶來的信息衝擊——魏延,到底在搞什麽鬼!


    誰知道,那信使卻高高吊在柱梁上,不肯下來,還笑著道:“您老答應不殺小的,小的才敢下來。”


    不用說,猴子早已經感受到這營帳之內濃濃的殺意。


    殺意可不隻是來自關銀屏,張翼張嶷馬忠他們,都已經知道了這信使的可怕,也都動了殺機,務必要將此人拿下才是。


    魏延卻“哈哈哈”笑的前仰後合的,笑過之後,昂聲道:“龍五誠不我欺也!”


    然後,對其他人道:“都放鬆些,這是自己人!別動不動就要打打殺殺的,成什麽體統!”


    他抬起頭,對猴子道:“臭猴子,還不給老子滾下來,讓伯恭將軍踹一腳,給幾位將軍解解氣。”


    猴子“唰”地一聲,自空中而落,順勢已經跪在魏延的腳下,低頭順眼地,一點聲息也沒有發出來。


    眾人都呆了——這世上,果然有如此高人!


    大家更吃驚的是老魏說的話——這信使是自己人。


    老魏抬起腳,輕輕踹了一下猴子的肩膀,猴子順勢在地上翻了兩個跟頭,口裏叫道:“侯爺好腳力!”


    落地時,卻依然跪在老魏腳下,仿佛根本就沒有動彈過。


    眾人再次傻眼。


    魏延笑罵道:“我頂累個肺呀!正經些,耍寶顯眼的小子!”他竟然飆出了一句沈騰那臭小子的口頭禪來。


    那叫“猴子”的年輕人便站了起來,向著眾人行了一個羅圈禮,道:“小的給各位大人賠罪了。”


    張翼上前圍著猴子連續轉了三圈,嘴巴裏發出“嘖嘖嘖嘖”的驚歎聲,一疊聲地說:“高!高!老侯爺,哪裏撿來的寶貝兒!讓與末將可好?”


    一邊說,還一邊動手動腳地在猴子身上這裏捏捏,那裏摸摸,逗得大家都笑個不停。


    既然魏延已經說明了,這信使是自己人,那不用說了,這小子說的那些“嚇死人”的話,多半做不得真。


    大家都在心裏暗自腹誹:“也不知道老侯爺究竟隱藏了多少東西呢。”


    魏延道:“猴仔子,把牂牁那邊的事情說說,讓大家也都一起參詳參詳。”


    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一般。


    “公子在那邊很好,很安全,三位女公子也都很好,很安全。”這小子一開口就說到點子上了,魏延最想聽到的,自然就是這個。


    “公子,女公子?”關銀屏不由得站起身來,喃喃道,“叔父,您將我六弟和妹子們都送到哪裏去了?牂牁?且蘭?你……”


    銀屏眼裏的焦慮、不解,憤怒,已經再也難以控製了,她本也是意誌堅定,外表淡然的性子,這個時候,是無論如何也沒法淡定了。


    魏延“死去活來”,自己偷偷跑到南中來,這個,可以理解。


    既然人家都已經成為庲降都督府內的座上賓,自然也值得信賴,但現在,忽然聽說他已經把兒子和女兒安排到了偽且蘭國劉胄那裏,則這老家夥的葫蘆裏麵賣的什麽藥,就可得掂量掂量了。


    魏延卻沒有理會關銀屏,他關心的事情,可不在關銀屏這裏,“怎麽個穩定?怎麽個好法?”


    “公子帶著三位女公子孤身入且蘭,隊伍被留在城外,現在,公子已經成為且蘭王和孫吳代表爭搶的對方!”


    魏延長長舒了一口氣,重新坐迴打到凳子上去,自言自語道:“臭小子,果然沒有讓老夫失望!”


    老魏是舒心了,但他忽然發現這營帳內的氣氛異常詭異,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地盯著他,好像他臉上開了花似的。


    老魏詫異地抹了一把臉,又捋了捋胡須,沒有發現什麽呀。


    他忽然醒悟過來,狠狠地一拍大腿,道:“嗨——這玩笑開大發了不是!”


    所有人都還是死死地盯著他,沒有一個人隨著他的玩笑而放鬆那種嚴肅的神情。


    魏延很尷尬。


    但老爺子屬於那種皮糙肉厚型的,也就是沈騰經常說他的“臭不要臉的”性格,他的人生格言就是:隻要我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


    魏延“嗯哼”了一下,道:“都擺著一個死人臉幹什麽?這是老夫提前送給你們的禮物!我家小子和三個丫頭已經打入且蘭國內部去了,並且和孫吳的代表聯係上了,不是好事情麽?”


    大家這才算是迴過味來,敢情老侯爺竟然如此大膽,讓自己的四個孩子深入虎穴,做了臥底!


    怪不得老侯爺整天像做賊似的,感情,孩子們正在利用“魏延謀反被誅”的事件在做一篇大大的文章呢。


    李遺本來還很得意的心情,頓時就失落了下來。


    自己剛剛還洋洋得意地,以為出了一個不世出的好主意呢,誰知道,老侯爺人還沒有到南中,孩子都已經成了且蘭國王的座上客,並且成為且蘭國與孫吳爭搶的力量!


    “明著告訴你們吧,老夫有500百戰老卒,跟著他們過去了,這股力量,量這些人也不敢小覷!”


    眾人紛紛站起來,向老侯爺深鞠一躬,馬忠激動地說道:“有小侯爺和女公子在那邊,這件潑天也似的功勞,我庲降都督府吃定了!”


    待眾人重新坐定,老魏麵露得意之色,大家卻忽然發現關銀屏看著老魏,兇巴巴地像是要吃了他似的,問道:“可真是我六弟和妹子們?”


    老魏被問得莫名其妙,道:“啊——不是他們,還是誰來著?”


    關銀屏頓時再也控製不住自己悲憤的情緒來,熱淚劃過臉頰,一隻手指向魏延的鼻子,高聲嚷到:“姓魏的,我六弟和妹子但凡有一點損傷,我和你沒完!我和你將官司打到陛下那裏去,死也不和你幹休!”


    說著,關銀屏已經放聲大哭起來。


    關銀屏想起來自己一家。


    爹爹為國捐軀,大哥為國捐軀,二哥為國捐軀,侄兒為國捐軀,捐到現在,姓關的,已經沒有一個男兒了考研捐,甚至,整個關家,連個燒香祭祖的男兒,都已經沒有了……


    而現在,她看到,同樣的悲劇,馬上就要在魏家叔父的家裏上演,關銀屏再也難以抑製心中的傷痛,再也顧不了這是什麽場麵,都有什麽人在場,她的手指頭已經都要杵到魏延的鼻子上了,熱淚滾滾滑落,也顧不得擦拭一下……


    蜀漢,值得我們所有人為他犧牲所有,但真正麵臨到血脈斷絕,真正能夠做到將自己的親生骨肉都送到虎狼窩裏去,這,想想,怎能不讓人悲傷痛苦!


    三個妹子,就這樣硬生生地被自己的親爹推到火坑裏去……


    關銀屏繼續罵道:“哪有你這樣的虎狼爹爹,親手將兒女推到火坑裏去,你算什麽爹爹?莫非不用這樣的計策就不行麽?你們男人的戰爭……他們還是孩子,我六弟尚未娶妻,我妹子們還……”


    關銀屏再也把持不住,一口氣沒有上來,整個身體就往地上癱軟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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