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孫子胡思亂想的時候,龜陣的東邊響起一陣箭矢的破風之聲,軍卒受傷慘叫的聲音便漸次地響了起來。


    整個軍陣頓時亂了套,如同水波蕩漾一般,集體向西邊漾過去。


    緊接著,西邊又響起了箭矢破空聲。


    再接下來,南邊一下。


    在接下來,北邊一下。


    孫吳士卒們的慘叫聲,驚唿聲,將官整飭隊伍的吼叫聲,咒罵聲……怨恨的,憤怒的,無奈的,祈願的……不一而足。


    孫誌的腦子一片空白。


    大家都知道,現在已經被敵人包圓兒了,卻許久過去,將官們卻沒有任何有效應對的措施出來,各級將官們也隻能自發地發出各種命令,而作為這支軍隊的第一領導人,孫誌小將軍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


    玄月未升。


    光線越來越黯淡了,整個隊伍擁堵在一起,當初精心選擇的這個宿營的開闊地,成了最糟糕的墳場一般,幾千人龜縮在一起,變成最醒目的一團巨大的黑影。


    而對方,則隱藏在周圍的山林之中,一個鬼影子都看不見,多少人?什麽人?一概不知。


    想突圍?


    算了吧,這個時候,這種情況下,突圍,往哪裏突?


    你連“圍”都沒有搞清楚,怎麽去“突”?


    再說了,突圍,就意味著分散。自己分散了,突圍出去,力量削弱後,與送人頭有什麽區別?


    最重要的,假如對手是蠻子,他們這些人一旦鑽進山林,與羊入虎口沒有什麽區別。


    偷襲,還在繼續。


    一開始,對方的射擊還是很有規律的,整個陣勢便隨著箭矢來臨的方向,左一下右一下東一下西一下地漾來漾去,再後來,便沒有了規律,隨時都有箭矢射出來。


    孫吳的軍卒自然也是有箭矢的,當孫誌的軍卒將箭矢拋射過去還擊的時候,那一片林地裏頓時便悄無聲息下來,沒入沉沉的黑暗之中。


    然後,忽然間,又是一陣箭矢拋射過來。


    黑暗徹底降臨。


    距離月亮出來還有一點時間,孫誌這裏,損失已經超過1000餘人,戰力損傷近乎一半。


    多數軍卒並沒有被當場射死,而是射傷倒地,卻又不能得到及時救治,便在哀嚎聲中逐漸沒了氣息。


    這哀嚎聲一陣接著一陣,慢慢地,將所有人的心誌都摧毀了。


    再不突圍,自己這些人便隻有等死的份兒了,於是,孫誌終於下達了今夜的第一道軍令,命令手下精卒趁著黑暗向樹林中摸去。但這些人一旦入了森林,便再也沒有一點聲息,猶如石沉大海一般。


    不得已,孫誌咬咬牙,決定,硬扛。


    硬抗時間,硬抗黑暗,硬抗對方發出的箭矢。


    他命令士兵們將死傷的士兵壘成人牆,企圖抵擋一部分箭矢,到目前為止,對方除了拋射箭矢外,並沒有向他們的陣地發起衝鋒一次——這說明,對手的人不會多,至少,對手到目前為止,尚沒有把握衝過來和他們正麵戰鬥。


    這,可能是孫誌唯一感覺欣慰的事情了。


    孫誌他們最苦逼的,是沒有帶盾牌。


    此次行為,誌在奇襲,他們將作為一隻戰場上所有人都沒有料到的生力軍出現,一舉蕩平興古郡城,裏麵有蠻人接應,外麵有蠻人襲擾,一切都滴水不漏無懈可擊,再加上這3000生力軍,即便攻打庲降都督府,也足夠了吧。


    誰也沒有想到,在這裏,他們吃透了沒有盾牌的虧。


    但對方顯然人數並不多,甚至可能非常少,從每次箭矢射來的數量就可以預判出來。


    隻要能夠捱到天明,他們就可以衝出去。前進就不必了,立即迴轉,才是正理。


    至於此次出來的任務,算了吧,能活著迴去,就已經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了。


    好一會兒沒有被偷襲了,孫誌他們的神經鬆弛了些,一旦鬆弛,人頓時就顯得委頓不堪。


    這個時候,孫誌才想起來,他們晚飯還沒有吃。


    趕緊下令:“就地立即補充幹糧和飲水!”


    幹糧有,但飲水,卻沒有。


    經過半夜的熬煎,士卒們的精力疲憊已經到了極點,一旦歇息下來,眾人才發現,饑渴,成了最大的敵人!


    孫誌還有一點酒水喝,普通士卒哪裏會有酒水?


    所以,幹糧,是無論如何也喝不下去的了。


    月亮,慢慢爬上山坡,放出冷漠的清輝。


    山林,如同一頭頭森然巨獸,或站或臥,或奔或跑的姿態,讓人心裏驚悚一片。


    有夜風拂過林梢,發出沙啦啦的響動來,在眾人的耳朵裏,卻如同無數野獸在林中遊走、喘息。


    火把是不敢點的,因為一旦點燃火把,就等於把自己獨立於其他人之外,暴露出來。


    所有人都很沮喪。


    沒有了箭矢的襲擾,看似大家安全了些,但那種一直繃緊的神經一旦鬆懈下來,每個人的渾身力氣也在瞬間被抽空了一般。


    整個隊伍人心早已經渙散了,之所以還沒有發生潰散奔逃現象,是因為他們不敢跑,人擠人窩在一起,還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彼此的溫度,還有些勇氣在,一旦散開,遁入山林,這些人都將成為對手獵殺的羔羊。


    一開始,孫誌還叫軍卒發聲,詢問對方是誰,為什麽偷襲自己,想要什麽就說,甚至許諾對方放開自己,自己會主動給他們什麽好處等等,但每一次,迴應他們的都是一陣箭雨拋射。


    現在,所有人都沉默不語。


    孫誌的心,也幾乎陷入無邊的絕望之中。


    這是他的第一次征戰啊……


    夢想中的長途奔襲,夢想中的豐功偉績,夢想中的自己將成為後世經典案例的傳說主角,彪炳千秋,輝照汗青……都再也迴不到他的腦海中。


    “我的父親啊……”


    想起父親孫桓,他就不由得一陣氣餒。


    計劃中的與父親那輝煌的生涯掰掰手腕,一開場,便沒了結局,或者說,一開場,就已結束——這,無疑讓他無比氣餒。


    至於死亡,他是不那麽怕的。


    這個時代,孫子這樣的將門虎子們其實並沒有多少選擇的餘地,瓦罐難免井上破,將軍注定陣上亡。


    隻是,自己還沒有開始啊……


    思緒再次轉移,他現在想的,是怎麽才能走出這該死的飛狐道,迴到零陵郡,他發誓,他再也不願意在南中的山林中穿梭了,給他什麽樣的豐功偉績,他也不來了。


    如果有機會,他希望像父親一樣,和敵人正麵對衝,一刀一槍,雖死無憾。


    到目前為止,他基本可以肯定,對手一定是地方上的蠻族人。因為如果是蜀漢的正規軍,人家除非傻了,才會放他們喘息這麽久!


    事情就是這麽巧,當孫誌剛好想到這個的時候,仿佛對方的主將也想到了這一茬,又是一陣箭雨拋射,這一次,竟然是四個方向全部發動的。


    驚唿聲、哀嚎聲、咒罵聲……再次響起。


    一陣稀稀疏疏的箭雨還擊過去,山林之中,又陷入了無邊的靜默。


    留給孫誌的,卻又是大批人員傷亡。


    哀嚎聲越來越少,咒罵聲卻越來越多,語氣也越來越強烈了,咒罵的不是對方的卑鄙無恥,而是咒罵他們的領軍將主孫誌的懦弱無能,將所有人都帶入死地,他們要“入孫家的十八輩兒祖宗”。


    孫誌垂頭喪氣地坐在陣勢中間,一句命令也發不出來,更沒有一個人來向他請求命令。


    大家都知道:完了,他們都將死在這裏。


    當這個想法逐漸清晰明確後,一部分人選擇了認命,不過是早一點死或者是晚一點死的問題,也就無所謂了。也許,最後舉手投降,還能撈一個活命的機會。


    而另外一部分人卻精神崩潰,對死亡的無限恐懼,他們可能會做出任何事情來,瘋狂的,殘忍的,可憐的……任何難以想象的。


    孫秀本也是孫家後起之秀,被家族長老安排在孫誌身邊做了親兵護衛,一直兢兢業業,勤勤懇懇。


    其實,對於他們這樣的豪族子弟而言,看似前程大好,但那是對於孫誌這樣的主支嫡子們而言,對於孫秀這樣的的旁支子弟而言,機會是有,但絕對沒有想象的那麽多。


    比如孫秀,他們的終其一生,也就是跟在主支嫡子孫誌身邊,當一個親兵護衛,孫誌的前程,就是他們的前程。


    所以,孫誌的生命安全,對於他們來說,就是天,就是地,就是一切。


    跟著孫誌來到零陵郡,再跟著孫誌一起來飛狐道,孫秀一直都信心滿滿,因為孫誌小將軍的這趟差事,眼看著就要大功告成,而他們自然也將水漲船高。


    鄰居黑妞已經到該嫁人的年紀了,當年的“太平公主”現在早已經“波濤洶湧”到幾乎“無可遏製”了,每每想起,都讓人血脈噴張氣血上湧浮想聯翩。


    這次事了,自己一定要向家主央求,請家主出麵,這待遇,該讓那勢利眼兒的黑妞老爹無話可說了吧。


    自己家雖是孫氏旁支,但好歹也姓孫不是?


    這一路行來,一切都還正常。


    但接著,一切便變得詭異且駭人了。


    不斷死人,就在自己眼前。身邊,不斷有人中箭倒地不起,無數呻吟聲、慘叫聲、咒罵聲、怒氣勃發的,怨聲載道的,歇斯底裏的,祈求天助的,哭天搶地的……


    終於,孫秀身邊的人,也沒有幾個了,箭矢逐漸波及到了人群中心,但敵人的影子,卻依然一無所知。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孫秀的心一陣陣緊縮,虛汗開始流了下來,手腳開始痙攣,他手裏的刀早已經掉在地上而不自知。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終於,孫秀的精神渙散到了極點,他不管不顧地站起來,一邊撕扯著身上的衣衫,胡亂揮舞著手裏不知什麽時候撿到的佩刀,嗓子明顯已經幹澀到極致,發出野獸一般的嘶吼聲:“老子不玩兒了,老子不玩兒了——”


    在誤傷了幾個士卒之後,孫秀瘋一般地向叢林奔去,一路狂奔,一路狂舞著,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月光下的這一切,就像看見了什麽不可思議的一幕一般,眼見孫秀奔入山林中,嚎叫聲戛然而止……一切,又都陷入靜默之中。


    旋即,無數的人都跳了起來,向身邊人揮舞著武器,向山林狂奔而去……


    再接著,更多的人,狂叫著,狂舞著,奔向叢林之中,然後……悄無聲息。


    莽莽蒼蒼的原始森林,如同張著巨大嘴巴的吞人巨獸,將這些人都囫圇吞棗一般,吞噬下去,連一個渣渣都沒有剩下。


    月光如水,一瀉千裏。


    林風如魅,散於無形。


    孫誌呆呆地坐在地上,身邊,已經沒有了一個人。隻有許多具屍體將他緊緊包圍在其中。


    家族專門派來保護他的幾個同族的親兵,現在也早已經不知了去向,這讓孫誌更加絕望,卻也更加清醒。


    月光下,屍體砌成的人牆顯得尤其詭異,中間,也有尚未斷氣的軍卒,張大了嘴巴,對著月亮,嘀嘀咕咕說著什麽,也許是禱告吧,哀嚎聲很少,有嚶嚶嚶嚶的哭泣聲……


    正中間的位置上,坐著小將軍孫誌。


    他的心誌早已經死了。


    當看到第一個軍卒跳將起來不管不顧地奔入叢林時,孫誌就知道,自己死了,這支軍隊,也死了。


    炸營,往往就發生在一瞬間,讓人猝不及防,卻又理所當然。


    每個人的精神承受,都有一個臨界點,當恐懼的壓力達到這個臨界點時,人往往會因為承受不住壓力,而精神崩潰。


    其實,若不是因為這3000人集體被圍困在這林間空曠之地,孫誌相信,當傷亡達到3成時,這支隊伍就已經達到崩潰的臨界值了。


    孫誌一個人坐在屍堆中間,仰頭看著清冷的月亮,呆若木雞,他什麽也沒有想。他隻是不甘就這樣死掉,死得一點價值也沒有啊,我的父親!


    他想不通,自己第一次帶兵出來,連敵人的影子都沒有看見,怎麽就死了呢?


    他很希望知道,自己死在誰的手上。


    作為一個將領,戰死沙場,本也是平常事,大家都抱有這種平常心,但對於孫誌這樣出身高貴心高氣傲的年輕人來說,可是從來也沒有想到過,自己會在第一次帶兵出來的時候,就窩窩囊囊地死了,甚至……連敵人的影子都沒有看見。


    孫誌張了張嘴巴,他想喊一聲:“有種的你出來,讓老子瞧瞧!”


    他還想喊:“有種的,老子和你單挑啊!”


    或者:“孬種,出來讓小爺見識見識你是誰!”


    但是,嘴巴張了張,卻一個字也沒有發出來。


    許久,許久,周遭的哀嚎聲、哭泣聲,逐漸停息。


    “都已經死了嗎?”他想。


    有一個士卒,就趴在距離孫誌不遠的地方,卻依然頑強地向孫誌爬過來,他的下半身好似受了重傷,全靠兩隻胳膊在爬行,每一次挪動,都像用盡了洪荒之力。


    孫誌一動不動。


    他就這樣靜靜地看著,看著,看著他爬近。


    他不知道這家夥想幹什麽,都是要死的人了,還這樣折騰自己,有意思嗎?


    終於,那士卒爬到孫誌麵前,他是從無數屍體上麵爬過來的,這讓他的短途爬行如同萬裏長征一樣,充滿了艱辛,與殘酷。


    孫誌終於發現,這是自己的族弟孫新。


    孫新斷斷續續地說:“大兄,給我一刀吧,我不想死在敵人的手裏。”


    孫誌像看傻子一樣地看著孫新,一時之間,他竟然沒有聽清楚孫新說的什麽話,表達的是什麽意思。


    孫新依然頑固地重複著剛才的話語:“大兄,給我一刀吧,我不想死在敵人的手裏……”


    忽然,就在一瞬間,孫誌覺得孫新好煩好煩,死嘛,不就是死嘛,怎地如此囉嗦擾人。


    於是,孫誌便隨手從腳下撿起一把腰刀,也不知道是哪個家夥,竟然連殺人的工具都丟下不管不顧地跑了,這樣的軍人還是軍人嗎?


    沒有了家夥,即便迴到部隊上,也一樣要接受重罰的。


    孫誌將孫新擁在懷裏,緊緊抱住他的脖子,另一隻手裏的刀,便從孫新的肋下斜向上25度的方向,鑽進孫新的腹腔中。


    孫新渾身猛地一顫,然後,癱軟了下去,再也沒有一絲生機了。一滴碩大的眼淚,緩緩從臉頰滑落,滾落在孫誌的手上,有一種燙手的痛感。


    孫誌依然摟著孫新逐漸僵硬的身子,一動不動。


    甚至,他的手,都還沒有放下刀把。


    孫誌忽然笑了起來,他覺得這一切都好魔幻,孫秀孫新這些族人的存在,本是為了保護他孫誌的安全,關鍵時刻,甚至擁有親手殺掉他孫誌的權力,但僅限於孫誌在戰場上得了軟骨病,要投敵。


    當然,這個權力是族中長老親自交代給孫秀孫新他們的,連孫誌也不知道,隻不過大家年紀相仿,孫秀孫新等人也就坦坦蕩蕩地說了出來。


    其實,作為孫桓家的嫡長子,一直接受的都是這樣的教育,孫誌怎麽可能不知道,不理解?


    但,今天,自己卻親手殺死了保護自己的人。


    有一道陰影,緩緩將孫誌籠罩。


    孫誌依然坐在那裏,一動不動,用生澀且非常陌生的聲音問對方:“能讓我知道,我孫誌是死在誰的手裏嗎?”


    四周的叢林裏陸陸續續地鑽出來許多黑影,拿弓箭的並不多,雜七雜八的兵器,什麽樣的都有。


    確實是蠻人。


    孫誌終於確認了,自己這3000人,是死在了可惡的南蠻子的手裏。


    那些人一邊走,一邊確認腳下的屍體確實是屍體,而不是傷員。


    確認的方式很簡單,也很粗暴,就是將路過的屍體,每一個補一刀。


    然後,慢慢地,很多人都集中到了孫誌是周圍。


    一個大個子,站立在孫誌的麵前,將孫誌整個兒籠罩在一片暗影之中,有個聲音笑著和孫誌打招唿,道:“孫將軍,別來無恙!”


    孫誌聽這聲音很是熟悉,不由得抬起頭來,這個人的麵目,就在他的眼前,孫誌驚訝地張大了嘴巴:“你,你,你是虎牙?”


    “正是你家虎牙大王。”


    “為你父親報仇?”


    “沒錯!”


    “殺父之仇不報,誓不為人!合理。”


    二人都點了點頭。


    孫誌看著虎牙,慘然地一笑,道:“虎牙,隱藏得夠深啊,倒是讓孫某看走了眼!”


    虎牙也淡淡一笑,道:“武陵蠻族小人少,不得不左右逢迎啊,對不起,孫誌,孫將軍,某親自送你上路。”


    說著,將手裏的鋼刀高高舉起。


    孫誌慘然一笑,將懷裏的孫新屍體放下,這個時候,他終於感受到一陣輕鬆,非常愉悅的輕鬆。


    孫誌忽然說道:“虎牙,能否將我頭顱帶迴去,歸葬於我孫氏祖墳?”


    虎牙邪魅地一笑,道:“孫誌,有事情,和你爹說去吧……”


    說完,鋼刀斜斬而下,孫誌的頭顱跌落塵埃,滾出去老遠,撞在一具屍體上,跳了一下,又在原地晃蕩許久,才停了下來。


    孫誌的眼睛,一直睜得老大,看著這個莫名其妙了無生趣的人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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