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禮融終於聯係上了她,她還說,明天上午公司有事情,中午十二點左右到綠映山莊接她。


    他的失眠症不治而愈,一夜睡得很沉。


    今天上班時,他也不再皺著眉頭了,變得容易親近,他又開始給別人答疑解惑,成為那個可以照顧他人的好人。


    他突然之間的態度改變,讓同事們誤認為他又開始戀愛了。


    天氣已經漸漸熱了,尤其是正午,葉禮融身上隻穿著淺色的條紋襯衫,牛仔褲,這幾天特意抽空新買了幾件衣服,特意的往年輕了買,雖然他也還年輕,但是以前很喜歡打扮的老成。


    他提前將車子開到家門口時,相顏已經在等待了,瘦長的身影,長發如瀑在身側,穿著薄荷綠色開衫搭配白色半身裙,見他來了,自己提起行李箱,走下台階。


    這11年來,隻要他在,她連手指頭都不用動一下,她現在真的一點都不指望他了。


    葉禮融快跑過來,接過了她手裏的行李箱,放進了後備箱裏。


    相顏趁機溜進了後座,並且帶上了車門,避免與他有任何眼神上的接觸。


    雖然身在烈日之下,葉禮融如同被澆透了一身涼水,在心裏醞釀了上百遍的那一句,“你最近好嗎?”


    因為她的絕情,這句話一直堵在嗓子裏,堵得嗓子疼。


    他又開始低她一等,可是她愛的是占據優勢的他,他已經假裝不了冷酷,他不具備那個自信。


    他坐進駕駛座,扣上了安全帶,開始駕車。


    他們都不是開朗外向的性格,車裏一直沒人說話,靜悄悄的。


    其實,相顏也偷偷瞥了他幾眼,剛才看他的背影,似乎累到都有點駝背了,完全沒了往日的精神。


    分開兩三個月,他的長相變了,看上去過得很不好,除了瘦很多,又說不出哪裏變了,也有可能他一直沒有變化,隻不過她對他的濾鏡破碎了,他就變得平凡了。


    相顏說不清楚現在心裏對他是什麽情緒,反正,近來已經想不起他了。


    不過,奶奶愛她確實是真心的,因為她從小沒有獲得過爺爺奶奶的愛,結婚後,從他家裏被彌補到了這份愛。


    從見到她的那一刻起,葉禮融就想看看她,從後視鏡偷偷看了她好幾次,而她一直望向車窗外,不知道她心裏在想些什麽事情。


    葉禮融迴憶起第一次帶她迴老家的情景。


    奶奶不是平白無故的那麽疼愛她,因為她也非常的孝順奶奶,奶奶一輩子待在村裏,身體康健,八十歲還能忙一些輕鬆的農活,就是記性不太好了,老是忘事情。


    剛結婚那會兒,相顏聽說,讓老人家數錢不僅有益於身體,還能夠預防老人癡呆症,就從銀行換了一萬多的新鈔票,全是十元二十元的,因為大額鈔票放在家中太顯眼,容易惹來壞人惦記。


    葉禮融問她,“你帶這些錢當紅包嗎,孩子們的紅包我已經準備好了。”


    “這是給奶奶的紅包,老人家在家數錢高興,還能鍛煉記憶力。”


    葉禮融很感動,在她額頭親了一下,“你真好,平時我沒白疼你。”


    “就是讓奶奶解悶的。”


    說完,她又忙著將家裏的好東西收拾出來,“這些山核桃仁給家裏帶迴去,快遞能不能到山裏,以後再寄一些給他們,年紀大了多吃堅果對身體好。”


    “還有,這個四件套床單挺好的,麵料很柔軟舒服,也帶給爺爺奶奶用。”她一個人忙得不亦樂乎。


    “對了,上次媽媽寄給我的幾盒海鮮,年夜飯蒸了一家人吃多熱鬧啊,現在還不能從冰箱拿出來,你記性好,明天早上一定記得提醒我一下,還有什麽呢?”


    她平時很懶的,下班迴家後,就喜歡躺在沙發上不動彈,今天還特意紮起了長發,在家裏翻箱倒櫃的,家底都快掏空了,全要讓他帶迴老家去。


    “行了,這麽多車裏都要放不下了,下次再帶吧。”


    “那好吧,我也累了。”她掐著腰,看到地板上堆得滿滿的東西,很心滿意足。


    “你為什麽這麽好啊?”葉禮融非常感動,才剛結婚不久,她已經把他的家人當成自己的家人了。


    “我們已經是一家人,孝敬長輩是應該的啊,而且我們又不是沒錢買,這些算什麽呢?”


    當時,葉禮融感動的一塌糊塗,因為娶了一個完美無缺的女人,她簡直跟天使一樣善良。


    如今,她還是很好,願意抽出寶貴的時間來看望老人,他真的很感激。


    他不時從後視鏡看她,他們在一起以後,她就沒有坐過後座,而且開長途車需要有個人時不時在旁邊提醒一下,他也有些累,害怕自己走神,可是她似乎很疲憊,始終不肯睜開眼睛。


    這段日子,天氣早晚很舒爽,中午有點熱。


    高速上開不了車窗,車內又悶又熱,所以他將空調開了冷風,坐久了,因為相顏穿了裙子,她忍不住去摸了摸自己的小腿,有些涼。


    車裏安靜極了,她撫摸自己小腿的皮膚時,手指摩擦發出的聲音變得很清晰可聞。


    葉禮融似乎察覺到了,雖然眼睛依舊看著前方,穩穩駕駛著,右手卻伸到後麵來探了一下空調的出風口,然後他調整了一下,又拿起了副駕座位上的一件黑色西裝外套遞給她。


    他還是心細如發,相顏接過了,蓋住了腿,換了一個姿勢靠著車座,人也舒服很多。


    車子已經平穩的行駛了三個多小時,他們都很能忍耐,愣是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接下來,還有一個半小時的車程,葉禮融已經將車慢慢開進了服務區,並很有耐心的問她,“你要不要去一下洗手間?”


    相顏依舊不迴話,假裝沒聽到。


    車子停穩後,葉禮融迴過頭來,用無可奈何的眼神看了她一眼,相顏緊抿著嘴,還是不與他對視。


    葉禮融氣得唿吸不暢,卻又不能再說什麽,在她麵前,他早沒了往日的誌氣。


    下了高速,開始走國道,有一截路段年久失修,有些顛簸了。


    葉禮融擔心的迴頭看了她,她居然睡著了,他將車停到路邊,輕聲喊她,“相顏,你不能睡了,前麵的路有些顛簸。”


    她一向很膽小,有一次迴老家時,水泥路中央有一個大坑。


    當時天黑了,他也沒看清楚,車子突然一陷又一下子顛起來,相顏在睡夢中被嚇了一跳,她說心髒都嚇得漏了一拍,然後就一直按著心口說不舒服,為這事兒,他當時心疼了好久,也自責了很久。


    相顏蘇醒了,緩緩眨了眨眼睛,看了看車窗外,隱約有些熟悉的場景。


    “對不起,這麽遠的路程,麻煩你了。”


    相顏睡得迷迷糊糊的,迴了他一句,“我都是為了奶奶,與你無關。”


    他表情一愣,緩緩迴過頭繼續開車,又啟動了車子。


    “還有半個小時吧?”她問。


    “嗯,原來你都還記得。”


    車裏很安靜,葉禮融又說:“你若是忙,有空時跟奶奶通個視頻電話就可以了,迴來一趟你太辛苦了。”雖然他嘴上客氣,但是能夠擁有與她獨處的機會,他心裏幸福的要命。


    “你們家裏的所有人,隻有奶奶待我是最真心的,我怎麽能不去看望她呢?”


    葉禮融張了張嘴,想說的話沒有說出口,心裏很難過的想道,“我的真心,你也不要了。”


    相顏也迴想起了最後一次見奶奶,奶奶用蒼老布滿老繭的雙手緊握著她的手,眼睛裏充滿了淚光,不舍的說道:“過年時,還迴來看奶奶好嗎?”


    她當時點著頭答應了,但是一算時間,已經兩年春節沒有迴去了,老人的世界本來就孤獨,就盼著孩子們迴去,最近又生了那麽重的病,她心裏該多麽難過啊!


    葉禮融抬了頭,從後視鏡看到她眼睛紅紅的。


    “對不起。”葉禮融愧疚地說道。


    相顏抹了抹眼淚,沒有說話,離婚後,她也開始扮演起他曾經的冷酷,怨恨總要還迴去的。


    “我們都騙她是心膜炎,不敢告訴她實話。”


    相顏明白他的意思,然後看向車窗外的暮色一片,天色漸漸暗了,他開了一個下午的車。


    黃昏前後,明藍色的天空,玫瑰色的雲朵,陽光直射著她的眼睛,她一下午什麽事也沒想,心裏很安定,隻要跟他在一起,就想不起任何人,為什麽他擁有這種能力呢?


    相顏看了一眼他的肩膀,注意到他換了一件新襯衫,她對於他身上的每一件衣服都很熟悉,人們之所以覺得他是一個有型的男人,全是她的功勞,因為他身上的每一件衣服都是她精心挑選的。


    以前,他隻喜歡穿純色的衣服,怎麽突然穿衣風格也變化了,穿得跟二十幾歲的小夥子一樣,人不會輕易接受新事物,尤其是他這麽理性的男人,當時冷戰一年多,他都沒有給自己添置過一件新衣服。


    相顏理所應當的認為是別人替他置辦的,但是他不主動提起那個女人,她也絕不會主動過問他們之間的事情。


    相顏心裏揣測了一堆,氣得她閉上了眼睛,不想再看他了,這次純粹是想念奶奶了,他現在隻是一個司機的身份。


    這裏是一個有名的風景區,每一個季節迴來,都有不同的景致,碧空藍天,山清水秀,仿佛是從古時候就一直如此,這個世界上為數不多的淨土。


    他從小在家裏待的時間不多,他骨子裏卻深深的熱愛著田園生活,他隨時做好了隱居山林的準備,一直都在等候她同意的那一天。


    以前,他總是說最懷念童年的時光了,那時候最快樂了,日子過得平和而幸福,他小時候有很多玩伴,可是他們都沒有讀下去書,人生的選擇不同,早已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


    相顏的記憶不自覺的迴到了以前。


    第一次迴他老家的時候,真的被鄉親們的熱情給嚇到了。


    從他的車開進村口,就看到很多的村民站在路兩旁等候多時了,不僅有他童年的玩伴,也有他同姓的家族親戚,繼承了祖輩們世代講禮節的傳統。


    他笑著對她說:“快把兩隻耳朵捂好了,鞭炮會一路放到家門口,我不讓你鬆手,你千萬不能放下手哦!”


    這是他們家鄉最隆重的歡迎儀式,放鞭炮慶賀他們婚後第一次歸鄉,好像是迎接什麽大人物。


    那天晚上格外的熱鬧,每年家族的祭祖儀式都是在他家舉行,每家的女人都擠在廚房裏忙活做菜,擺出了三桌豐盛的年夜飯,親戚們都特別熱情而溫暖,她從小沒有體驗過鄉村生活,沒想到人與人之間是這麽的貼近而沒有距離感,生活可以如此坦率而美好。


    村裏的年味很濃厚,吃完年夜飯,小孩們在院子裏跑來跑去,非常的熱鬧,家家戶戶都放起了煙花。


    那年的除夕夜,他們依靠在一起觀賞了很美的煙火,那時候的場景似乎曆曆在目,沒想到一轉眼就過去了七年。


    到家時,已經六點鍾了,一家三個長輩都等著兩個孩子,連菜都不敢炒,看到他們平安到家,婆婆梅英也喜笑顏開,一直站在門口等他們。


    “迴來啦?”梅英笑著問道,身上穿著樸素的羊毛衫和褲子,因為常年做餐飲生意,她就留著短頭發,比較好打理。


    “嗯,我先去看看奶奶。”


    相顏下車後,第一件事衝進奶奶的屋子,大唿,“奶奶,我迴來了。”


    “啊,我的顏顏迴來了啊!”奶奶在屋裏就高興的應道,恨不得親自下病床去迎接孫媳婦兒。


    屋裏的燈光不亮,為了省電,老人家始終舍不得用新燈泡,相顏隻看得出奶奶臉色憔悴,一時沒有認出來,因為重病而消瘦,連眼睛也深凹進去,眼珠也變得渾濁,一對眼睛也沒了昔日的光彩,始終泛著淚光望著她。


    葉禮融也走進屋來,屋裏一股味道,這是老人生了病的味道,不怎麽好聞,她卻沒有皺眉。


    “路上累不累啊,坐車辛不辛苦,讓奶奶好好瞧瞧你……”奶奶要起身來,爺爺走了過來,幫她在身後墊了一個舊枕頭。


    相顏也喊了一聲爺爺,爺爺笑著揮了揮手,意思說自己耳朵聽不見,但是臉上笑眯眯的,一臉團聚的幸福笑容。


    “你不要喊他,喊了也是白喊,隻管說他壞話他才聽得清清楚楚呢!”奶奶笑著說道,精神是很好的。


    葉禮融放下幾盒營養品,笑說:“我開了好幾個小時的車,您也不問問我。”


    “那不辛苦你,辛苦你媳婦嗎?”


    葉禮融又極其自然的微笑了起來,走過來問她,“最近幾天身體怎麽樣?”


    “好了大半,看到我的顏顏,已經要全好了。”


    相顏坐到奶奶的病床前,忍不住要湧出眼淚了,奶奶瘦了好幾圈,眼窩深陷,眼珠也是紅的,因為化療,頭發白了許多,也掉了許多,實在看不得最愛的奶奶變成了這樣子。


    她還是哭了,低著頭不敢大哭,眼淚卻不停地掉落,怎麽都控製不住。


    “傻孩子,哭什麽呀?”


    相顏怎麽忍也忍不住,眼淚始終要掉出來,臉上滿是淚痕,惹得奶奶也心疼極了。


    奶奶知道生病了,擔心自己的病氣過到孩子身上,拘謹了很多,也不敢像以前那樣親近孫媳婦,以前奶奶最喜歡捧著孫媳婦的臉了,著急的也跟著掉眼淚。


    這一刻,相顏極其愧疚,她真的太心狠了,再怎麽不和,這一年多來也不該忽視家中長輩,一定讓他們很失望了,就像他說的,老人家能被補償的時間不多了。


    “老人家生了病都是這個樣子的嘛,莫要惹得我也哭嘛,團團圓圓的多好啊!”奶奶開心極了,要起身替孫媳婦擦淚。


    葉禮融給她遞上手帕,他已經預料到會這樣。


    相顏接過他的手帕,擦了擦眼淚,告訴自己要忍住不哭,不能讓老人家跟著傷心。


    “醫生說我得了心膜炎,真是討厭呢,躺著也動不了,醫生還告訴我,過了夏天我就能好起來了,你也不要太擔心我,不忙的時候給我打一通電話就好了,行不行?”奶奶可憐的央求道。


    “奶奶,過完夏天,等你身體好全了,我帶你出去旅行吧,出去看看外麵的風景,好不好?”


    “奶奶不想出門,就想待在村子裏,你有空就迴來看看奶奶好不好?”


    “好的,奶奶。”她點了點頭。


    奶奶看了她就是歡喜,“顏顏,你懷我的重孫沒有啊?”奶奶小心翼翼的摸了摸她的腹部。


    她不知道怎麽迴答,低著頭不說話。


    “奶奶,她身體不好,你不要老提這些給她壓力。”葉禮融給她解圍,相顏很詫異,他的語氣簡直跟他們離婚前毫無區別,她心想,真是個演技派。


    奶奶的眼裏又泛起了淚光,“我的顏顏最讓奶奶心疼了,小小年紀就割掉了膽囊,以後老來身體受苦怎麽辦啊,以後生一個孩子就好了,不要多生,會傷身體……”


    相顏聽到這句話,又掉下了眼淚,這世界上有幾個人真心愛著她呢,越來越委屈,眼淚更大顆了。


    “哎呦,可別再哭了,奶奶看著心都要碎了……”奶奶一個勁的感歎,很是心疼。


    奶奶哭了,相顏給她老人家擦眼淚,祖孫兩人感情很好,都哭了。


    “你怎麽比以前還要瘦呢,工作再忙,身體要顧好,奶奶知道你們在城裏過得好,就不著急的。”


    “奶奶……對不起。”相顏的內心感到愧疚,她覺得自己太自私了,根本不配得到奶奶的掛念和擔心。


    “哭什麽呀,心疼奶奶對不對,奶奶沒事的,都好著呢,肯定能活到抱重孫的時候。”奶奶很開心,一直盯著孫媳婦看,多看一眼也是歡喜的,怎麽也看不夠。


    “奶奶,你再胡說,我現在就迴去了,以後我就不理你了。”


    “不說了,醫生都說我現在都好了呢!”


    “以後都不準提不好的事情了。”


    奶奶訴說著自己委屈,“去醫院之前的那段時間身上才痛呢,在醫院裏也受了不少苦,也不知道這個病這麽折磨人,差點就見不到我的小乖乖了。”


    相顏這麽一聽,又心疼又內疚,眼淚又忍不住掉了下來,她哽咽的問道:“現在都好了吧,身上都不痛了吧?”


    “現在都好了。”


    他們家的人都是一樣的,一輩子沒生過什麽病,所以比平常人難以忍受病痛,況且胃癌也不是小病。


    婆婆梅英在廚房裏熱炒了幾道蔬菜,葷菜一直在大鐵鍋裏熱著,一會兒就在堂屋裏擺好了晚飯,過來喊他們過去吃晚飯,還好阻止了一場更長久的哭泣。


    奶奶說:“快去吃飯吧,別餓著肚子了。”


    相顏進廚房洗手,婆婆悄悄與她說:“你奶奶一天起碼要念幾十迴,就說要見你,別人誰也不要,念叨著我都要死了,孫媳婦怎麽還不迴來呢?”


    相顏聽了心裏也不是滋味,這讓她怎麽迴話呢?


    飯桌上,相顏關心的問道:“爸爸迴去照看生意了嗎?”


    婆婆說道:“是啊,前天迴來待了半天,然後又匆匆忙忙的坐高鐵迴去了。”


    婆婆又問她,“顏顏啊,你爸媽還好吧?”


    “他們都挺好的。”相顏勉強擠出了點笑容。


    “這麽些年了,真的是……”


    葉禮融看了一眼母親,這個話題也沒有再說下去了。


    每次一提到這件事,他們家人都是麵色沉重,就像虧欠了她很多,奶奶則常說,都什麽年代了,還說什麽門當戶對這樣舊社會的話,他們兩個人在一起過得好就是千金難換。


    以前相顏很讚同奶奶的話,現在卻覺得,人世間的規律很難被某一兩個人打破。


    晚飯後,葉禮融先是提著她的行李箱上了二樓,相顏給奶奶喂了點粥,久別重逢後,爺孫倆又嘮了好一會兒,直到九點鍾時,奶奶催促她上樓睡覺。


    晚上,他們自然要睡一個房間的。


    相顏迴到他們的臥室時,還是以前的模樣,他一個人靠在陽台的竹椅子上看星星,空靈的夜,以及夜空下寂靜的人。


    鄉間夜晚的燈光淒淒淡淡的,耳邊聽到了遙遠的飛機聲響,好像一個宇宙中荒蕪的角落,這個季節隻有老人家在家待著,既舍不得用電,且晚上很早就睡下了。


    他從小的書桌已經變成了她的梳妝台,桌子上有一塊厚厚的透明玻璃,玻璃下存放著家裏人的照片,有奶奶年輕時梳著兩根麻花辮的照片,還有他小時候戴著紅領巾的黑白照片,頭發短短的,眼神很正義感。


    他家裏人都很愛幹淨,幹淨的連灰塵都不存在,桌上隻擺了一麵鏡子,鏡子擦得很亮。


    床頭櫃上擺了幾支新折的梔子花,每次在不同的季節迴來,都會有當季的鮮花,因為她曾經說過喜歡花香,睡覺時比較好入眠,長輩們就都記住了,擺了風扇,風扇的位置不會對著頭吹,因為夜裏會著涼。


    床尾擺了一對粉色涼拖鞋,相顏換上了,然後拿了毛巾和睡裙,去浴室洗了個澡,吹完頭發之後,整個人變得清香無比,躺倒在床上,床鋪很軟,人就塌了進去,這比她那昂貴的床墊還要舒服些,新棉花彈的被子,被單上散發出舒心的香味,因為新曬過陽光,一切都是那麽用心,所以他很會愛人,因為他從小有被家裏人好好愛護著。


    他今晚大約是不困了,還是躺在陽台的竹椅上,已經十點多,他準備看到什麽時候?


    每當他難過的時候,都會這樣看著天空。


    相顏不忍心看到這一幕,以前她會陪他一起看星星,兩人十指相扣,靠在一起,聊一些他小時候的見聞。


    她很想走過去陪他,但是她克製住了,將來一定會有人陪在他身邊的,一想到這個事就憤怒,一點也不想同情他了。


    相顏氣的關滅了燈,察覺到房間的燈暗了,葉禮融迴過頭來,看了一下。


    鄉間的夜是如此寂靜,聽著他踏著地板走進來了,黑漆漆的,他摸索了一會兒,然後去洗澡了。


    男人洗澡就是走一個過場,不到十分鍾,他就拉開了浴室的門,走了出來。


    黑暗裏,他又走進屋裏,就把房門鎖上了,又把燈打開,然後說輕聲細語的說道:“我拿一下被子。”


    相顏拿薄被子蒙住頭,還是不想與他有目光接觸。


    葉禮融從大衣櫥裏搬出一床厚被子,他自己鋪在木地板上,相顏從床上丟給他一個枕頭,然後背對著他。


    “地板很硬,山裏晚上又冷。”他可憐兮兮地說。


    “你小時候不是經常睡在地上嗎?”以前他說過,夏天熱的時候,那時候沒有空調,就鋪一床涼席睡在地板上,可以消暑。


    “我現在年紀大了,睡不了。”


    相顏又起身從大衣櫥裏找出一床被子丟到了他麵前,反正他家就是被子多,然後她又背過身睡。


    他兩三下就簡單鋪好了,很快關上了燈。


    又是一個平靜的夜。


    黑暗裏,葉禮融帶著歉意說:“我沒有跟家裏人說我們的事,抱歉。”


    他一直不知道怎麽跟家裏說,猶豫之間,又接到了奶奶病了的消息,家裏已經一團糟,他不想再雪上加霜。


    “沒關係,我能理解。”她心想,我也沒說。


    當初他們倆簡直無異於大鬧天宮,攪得天翻地覆才結成了婚,如今提離婚的話,對家裏人的衝擊甚至高於結婚的時候,所以她根本不敢提。


    “你什麽時候告訴家裏?”她問。


    “不……知道。”他突然之間結巴了,正麵躺著看屋頂,不敢看她。


    她沉默了,因為她也不知道怎麽告訴家裏。


    “你……”他半天沒有問出口。


    “想問什麽?”


    葉禮融長長的唿吸了一口氣,然後閉上眼睛,“累了一天,早點睡吧。”


    相顏感覺氣血還在頭上,怎麽都不困,翻了個身,舊床的床板發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響,此時他又身處一室,多麽曖昧的感覺。


    相顏拿被角遮住嘴唇,一動也不敢動了,耳朵一瞬間都滾燙了,腦子裏又想入非非了起來。


    迴想起新婚那年的大年初一,他一早就喊她起床,相顏習慣了睡懶覺,而且是冬天,被窩裏暖和和的,她哼唧半天不肯起。


    葉禮融湊在她的耳朵裏說:“小懶豬還不起床呀,一會兒全村的人都來圍觀你睡懶覺啦?”


    “那你讓他們過來吧,我才不怕呢。”相顏以為他在嚇唬她,完全不當迴事兒。


    “我可沒有騙你,樓下已經來了好幾個姨奶奶了,我攔了半天,說你已經在穿衣服了,她們才沒有跟著上來。”


    相顏嚇得睜開睡眼惺忪的大眼睛,撅著紅紅的小嘴說:“你騙人!”


    “我何時這麽催你起床啦?”葉禮融將她的毛衣拿了過來,“已經焐熱乎了,我來幫你穿衣服。”


    “不要,困。”


    “那待會兒就有一堆人要進這個屋裏,床邊會圍滿了人,然後就坐在你的床邊,與你嘮個不停不休,整個村子的男女老少都要進屋裏看你,小孩子滿屋子跑,到時候你想起床都起不來啦!”他說得繪聲繪色的,看來他深有體會。


    “啊!他們為什麽要這樣啊?”相顏苦惱極了。


    “習俗就是這般愛熱鬧的,他們就是熱情了一點,然後,他們還會宣揚說,老葉家娶的兒媳婦可真漂亮啊,像天仙下凡一樣,就是有點懶呢,在床上躺了一天都不起來。”葉禮融還模仿那些老太太們的語調,學得可像了。


    “唔!我才不懶呢,我隻是覺得很困嘛。”她用白白嫩嫩的小手蒙住了臉。


    然後,他就靠過來,抱緊她,“都怪我,昨晚應該讓你早點睡的。”


    她臉紅了。


    兩人新婚燕爾,又溫存了一會兒,然後她穿戴整齊的會見父老鄉親們。


    老太太們特別喜歡用皺巴巴的手摸著她的手,並且都羨慕的說:“原來這就是城裏從來沒有做過農活的手啊,像珍珠一樣白淨光滑,我們的手真的都不能看了呦,比枯樹枝還粗糙。”


    “山裏在冬天很冷,也不怪你起不來,來烤烤火。”老太太們的手很暖和,指關節很粗,黝黃的很像樹皮,有些凍得開裂了,皮下紅紅的脂肪都清晰可見,看著都讓人心疼,說是一整個冬天都好不了,因為她們每天都照常下冰水做飯洗衣,伺候一大家子。


    相顏時至今日,仍記得那種臉被火烤得熱熱的感覺。


    “你睡了嗎?”


    “嗯。”在他說完這句話後,他就睡著了。


    因為她就在身邊,他終於不用去想那件牽掛已久的心事了,一種心理上的踏實感讓葉禮融眼皮沉重,聽力慢慢減弱了,他已經幾個月沒有好好的睡過覺了。


    他睡得格外踏實,唿吸聲有點重,帶有一點鼻音,很有規律,又有些急促,好似很久沒有好好睡覺了。


    這就睡著了?相顏鬱悶。


    以前他唿吸聲很淺的,今晚吵得她睡不著。


    她側過身去看他,床又輕輕地咯吱了兩聲。


    隻見他平躺在地上,睡姿矜持,雙手伏在自己的腹部,平緩而有規律的唿吸。


    她都無奈的笑了。


    他天天都在忙些什麽,累成這樣子?


    他睡得踏實了,唿吸聲也漸漸弱了,山裏的蛐蛐聲也很催眠,蓋過了他的唿吸聲,相顏也累了一天,好久沒有這種疲憊感了,她也很快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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