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碗駝湯被端上桌。


    這是福滿軒的招牌,也是大廚最得意的一道菜。


    駱駝是從應北買的,割下新鮮駝峰,在砂鍋中燉上一個時辰,再少放些佐料調味,入口鮮美無比,令人迴味。


    可宋癸沒有胃口,佳肴當麵,隻捏著調羹在碗中不斷地攪,遲遲未送入口中。


    初升朝陽透過窗,揮灑入房,留下一地斑斕。


    少女的心也與之一樣,捉摸不定。


    她想起昨晚,‘徐道覆’沒來由的笑聲。


    想起五光十色的河麵。


    想起絢爛煙火的輝煌。


    想起對方說走便走,絕不停留的肆意。


    不過想這麽多,卻非宋癸喜歡上了對方,隻是印象太深,一時難以忘卻而已。


    “這家夥倒是個有趣的人。”


    她左手扶額,右手持羹,將駝湯都攪涼了。


    “至少同為道家人,他比紀君蘭好接納的多。”


    宋癸腦海中,不自覺浮現出‘徐道覆’的臉。


    但畢竟是黃昏,盡管觀察的很仔細,可經過一個晚上之後,尤其是對長相的記憶,總會變得模糊。


    以致隻剩個朦朧印象,至於相貌細節,則全憑大腦自行補充。


    出於好感,腦補出的細節,自然是完美無缺的。


    所以祁六的相貌,在此時此刻她的迴憶中,莫名與蕭桓律有了幾分相似。


    這是人的通病。


    對於一個有好感的人,總會不由自主的往好的方向去聯想,甚至連麵容上的瑕疵,都能自動忽略。


    “他氣質很獨特,或許是出身自然正道的原因,暗合自然之法,讓人覺得親近。那一手開雲破霧的道法,實在太讓人驚豔,龔將軍可從沒說過,自然正道有這番絕藝。還有他最後突然要離開,莫非是為了我名聲著想?怕的是孤男寡女共乘遊水,惹人閑話?”


    想到這兒,宋癸嘴角微微上翹,心說沒想到此人還挺照顧人的。


    同時不免有點喪氣。


    那就是蕭桓律就不曾有過這般細膩心思。


    或許與天下相比,他的心再容不下其他……


    多愁善感的少女,陷入莫名失落的情緒中。


    房門被人敲響,隨後孟貞的話從外麵傳入:“小師姑,張大人邀你集議。”


    被打斷思緒的宋癸,無名火起,將調羹甩出去,砸在門上。


    “集議集議,你們就知道集議!”她大聲發泄不滿:“明明有很多可以去做的趣事,卻偏偏要聚在一起算計!”


    外麵的孟貞沉默。


    他當然知道,宋癸說的不是張冬嶺,而是指桑罵槐,說的是蕭桓律。


    提及主公,孟貞也覺得他不太地道。


    明明身邊,有個藏不住心意的姑娘,卻偏偏與紀君蘭多有牽扯……


    哎,但感情這種事,誰能說明白呢?


    孟貞收拾好情緒,輕聲道:“小師姑既然心情不佳,那便在房中歇息吧。”


    他走了。


    宋癸低頭看看未動的駝湯,聽著對方腳步聲漸遠,隻覺胸中憋悶。


    於是她起身來到門前,將其打開,準備去外麵散散心。


    出了福滿軒,漫無目的的向前走,三五名孩童,相互追逐從前麵跑過,一人手裏捏著根糖葫蘆,皆笑的燦爛。


    宋癸聽著他們真摯的笑聲,心情好了些,不由自主想起自己的童年,記得那會兒也是這般沒有煩心事,不想念書哭鼻子的時候,師父就會送她一個毽子,然後小姑娘就破涕為笑了。


    再往前,路邊擺了個木作攤。


    木刀木劍,搖搖鼓,木蟲木蛇,榫卯木……


    掃過的目光,猛地折迴,宋癸腳步一頓,在攤位前停下來。


    她見到一艘小木船。


    形狀與昨晚‘徐道覆’送的很像。


    那艘船在對方離開後,載著宋癸飄至岸邊,因無法攜帶,便拴在了一株柳樹旁。


    嗯,等遇到他的時候,跟他說一聲吧。


    宋癸這樣想,接著從攤前離開。


    沒走幾步,路邊一個孩子坐地大哭。


    身旁婦人氣勢洶洶,叉著腰冷眼旁觀。


    孩子邊哭邊叫:“我要看煙花!我就要看煙花!……”


    煙花?


    不知為何,宋癸腦海中,出現一幅畫麵。


    神色淡然的‘徐道覆’,揚起臉來,稍縱即逝的煙花,讓他的臉忽明忽暗……


    哎呀!


    她雙手捂臉,臊的滿麵羞紅。


    心說自己是怎麽迴事,怎得這一個早上,盡去迴憶他了?!


    當即掩麵小跑,不聽那孩童哭喊。


    可也不知是怎麽個情況,順大街繼續前進的宋癸,總會‘恰好’見到有印象的事物。


    有道士在街麵擺攤。


    有情侶牽手,你儂我儂。


    有賣通心燈的小販。


    這些,落在宋癸眼中,滿腦子裏便隻剩下一個名字:徐道覆!


    包括後來,見到漁民拎著魚簍上街販賣,或是見到拉著酒水的驢車經過,宋癸都會想到這個名字。


    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魔怔了。


    忙在心裏告誡自己,昨晚恰好碰麵,二人萍水相逢,除此外什麽關係沒有。


    剛在心裏開導完,便聽路旁的茶話會館中,傳出一名書生的吟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呀!!


    宋癸跺了跺腳,身子一轉,往迴跑。


    她決定不再逛街,打算把自己關在屋子裏,陪著桓律哥哥的畫像待一整天。


    其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茶話館走出一人,太陽穴貼著膏藥,拈須冷笑。


    扮做道士的冉闖,賣通心燈的鄧夏,以及給出賞銀,將母子打發走的呂斯,紛紛靠近。


    “這是……成了?”呂斯望著宋癸離開的方向,不確定問。


    王大炮笑道:“板上釘釘矣!迴頭讓她見到六爺,估計就恨不得投懷送抱了!”


    “竟如此容易?”


    麵前三人皆不敢相信。


    王大炮道:“這世上之人,最不信的,便是旁人之嘴,絕不會懷疑的,便是自己內心之聲。走,咱們去找六爺,她動不動情,就看今晚了!”


    ……


    宋癸將自己關在房間裏,癡癡望著蕭桓律的畫。


    沒吃早飯,就連午飯也省了,時至黃昏,肚子卻沒有半點饑餓。


    這幅畫出自紀君蘭之手。


    盡管宋癸很討厭她,卻不得不承認,在桓律哥哥諸多畫像中,唯獨這一幅最為傳神。


    她看了這麽久,腦海中自然再沒有了‘徐道覆’,為此默鬆一口氣。


    就在這時,外麵傳來幾聲喧嘩。


    呂斯、冉闖醉醺醺的來到福滿軒,站在廳裏大聲嚷嚷,要帶孟老頭去青樓尋花。


    孟貞卻不願意去。


    因他昨晚挑了半天,也沒挑到大雷姑娘。


    本打算將二人打發走,誰知呂斯卻興奮叫道:“孟老頭,今晚你要是不去,可就虧大了!”


    冉闖也道:“是啊!你或許不知道,今晚紅袖閣新到一批姑娘,個個都比你小師姑大上一倍!”


    “嗬,老夫還當有多大,這也值當一提?”孟貞不感興趣。


    呂斯道:“我兄弟說錯了,實際至少得是你小師姑的四倍大!”


    孟貞仍然搖頭:“那也不過正常大小而已,不去不去。”


    嘭!


    二樓房間的大門碎了。


    雙眸幾乎噴出火來的宋癸,死死盯著孟貞。


    嚇的老頭打個寒顫,後悔不迭。


    因宋癸久未出屋,連午膳也不要,他隻當對方在街上沒有迴來,這才口無遮攔。


    呂斯、冉闖脖頸一縮,轉身欲走,結果卻被一人伸手攔下。


    “哎,你們倆,怎得又忘了聖人教誨?”


    熟悉嗓音傳入耳朵,身處二樓的宋癸,眼中立馬沒了怒火,當下抬手掩嘴,眸露奇彩,低頭看向大廳。


    祁六拄著拐,綁著繃帶的右腿離地空懸,正出言告誡二人:“大雷是雷,小雷也是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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