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虛雲聽著車外人聲漸無,緊張不堪,總懷疑恆空要綁架自己。待馬車停下、一行人下了車,她看到麵前是個端正的院落,才暗笑方才實在是杯弓蛇影。


    這個酒家沒有招牌,敞開的大門後是雙魚戲蓮影壁,往裏走是布著魚缸和奇鬆的前院。一個衣著潔淨的小廝將恆空和丁虛雲請進包間。包間窗戶正對後院,一眼能望見幾隻白鶴在閑庭信步。兩人落座,卻不見剪月身影。


    “誒?剪月不一起嗎?”雲兒問。


    “他是下人,不能上桌。丁秀才想吃點什麽?”


    若不是恆空這番解釋,雲兒尚未意識到尊卑有別。“哦,我……我也沒吃過什麽好的……您,您看著來吧,我都行,不挑……”


    恆空點點頭,對站在一邊候著的小廝說:“那就先玉生香、竹林七賢、鳳糜子雞、五寶金糕這幾樣。叢中客來兩盅。今日可有神龍見首?”


    “有,蛇肉給您煲進湯裏?”小廝迴道。


    “嗯。應季果子有什麽?”


    “有今日新下的西瓜。”


    “好,也上。”


    小廝退下,恆空嗑起了桌上的瓜子。“丁秀才不喝酒吧?”


    “不喝不喝……”雲兒忙擺手。她並不知道自己的酒量有多少,生怕被灌醉了不省人事。


    “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這家館子。要說山珍海味也算不上,但的確都是些外邊吃不到的東西。”


    “嗯,聽菜的名字……就怪講究的哈。”恆空越是表現得上流,雲兒就越不自在,有種自己與環境格格不入的感覺。


    “剛這幾道菜,都是他家的招牌,值得細品。”


    恆空話音剛落,“玉生香”已被端上桌。雲兒瞅著那盤中碼得整整齊齊的小玉塊,似透非透,仿佛有雲霧生在其中。


    上菜的小廝介紹起來:“這道‘玉生香’,是用驢皮、雞皮和魚皮熬製的膠凍,軟糯滋補。二位慢用。”


    雲兒不敢動筷,等著恆空說句“吃吧”,才跟著他夾起一塊嚐嚐。她平日裏雖不缺肉吃,卻從未嚐過這好幾種肉做的山珍。一塊入了口,立時化作鮮湯;留在唇齒間的餘味無窮,果然應其名曰“玉生香”。


    “鳳糜子雞!”小廝端上第二道菜。這道菜看起來簡單,是一隻剛長出冠子的小公雞,臥在籠屜中完整地蒸熟。“這隻子雞,遠觀是雞,實則內有乾坤。先用番瓜做盅,內煲蝦仁蛋羹;再用切好的雞肉打成肉糜包裹,插竹條作骨架;最後將先前細細片下的雞皮雞翅重新貼迴,塑成整雞模樣,放入籠屜清蒸。這樣做出來的肉油而不柴,更帶竹子清香;番瓜也透入肉味。二位慢用。”


    說是食物,更像工藝品。雲兒不舍得破壞它,正在出神,忽見恆空早拿過她的碗勺,舀了一些放到她麵前。盟主親自搛菜,可把她嚇了個不輕。


    “謝謝謝謝!真不好意思……”雲兒隻覺自己像塊木頭,完全不會應付場麵上的事。


    “不用拘謹。隻要是朝廷認證的名門正派,都是自家人。來,吃。”沒有酒,恆空吃得一點不痛快。他叫小廝上了壺竹葉青,自斟自飲。


    “五寶金糕、竹林七賢!”小廝吆喝著,主食和第三道菜也上了桌。五寶金糕是用板栗仁、胡桃仁、葡萄幹、古斯棗、桂花製成的小米糕。而竹林七賢則看上去甚是有趣,有黑有白的幾根“竹子”立在“泥”裏,竹子上點綴著茴香葉。“這裏麵白竹是筍芯,黑竹是乳豬尾巴,泥土是豆沙、番薯和胡蘿卜碎,上麵是茴香。二位慢用。”


    雲兒這迴不敢讓恆空夾菜了,先一步撈了一根筍芯。


    “來,二位的叢中客!”小廝端上兩盅湯,一揭蓋子異香撲鼻。“二位今日來得正是時候,大清早現從山裏摘的‘鬼姬淚’,平日裏都吃不上呢!”


    “什麽是鬼姬淚?”雲兒問。


    “山裏的一種菌子,南方常有,在貝都極其罕見。淩晨而生,見光而萎,萎之前會凝出劇毒黏液,因此稱為‘鬼姬淚’。而凝出黏液前是無毒的,其味鮮美無比,做湯正好。這湯裏除了鬼姬淚還放了草蛇,配以各種山參和蟲草,滋補延年。草蛇要用來做下一道菜,已經撈了出來。二位慢用。”


    聽到有毒菇和蛇,雲兒便不敢碰那湯盅。她悄悄觀察恆空連喝幾口都沒事,才硬著頭皮抿了一口。就這一口,便讓她深深愛上了其中滋味。


    “神龍見首!”不多時,最後一道菜也呈了上來。這道菜盤子很大,幾乎占據半張桌子;菜樣更是氣派,恆空也不禁揚眉點頭。隻見盤中盤踞著一條飛龍,身子在魚肉片堆成的祥雲中穿梭。龍的骨架便是草蛇骨,鱗片是魚鱗;兩隻爪藏匿在雲中不見,另外兩隻爪是子雞的爪。龍頭由各色蘿卜雕成,手法細膩。因為澆了油,整條龍閃閃發亮,栩栩如生。“這條龍是隻看不吃的,吃的是下麵的鱸魚。二位慢用。”


    “這裏的飯菜,還合丁秀才胃口吧?”


    “嗯,好吃呢!”雲兒嘬著乳豬尾巴猛點頭。這尾巴燉得爛熟,隻消舌頭一裹挾,肉便離了骨。


    她的表情讓恆空不禁想起,雲風第一次帶他來此處,他亦是這般滿目新奇。“丁秀才在水墨庠,是學文麽?”


    “是……”


    “哦。學什麽呢?”


    “兵器……製造兵器。”


    “啊……”恆空本以為文生都隻會舞文弄墨,不想製造兵器還需要文生,更何況女學生。“莫不是,要學習如何打鐵?”


    “不不不……”每次與別人談論到自己在學什麽,雲兒最常聽到的就是這個問題。“我們……隻是設計,畫圖紙給匠人看……譬如一柄刀,多長多重,長什麽樣子,用什麽材料……還要會算,它能砍多硬的東西,能受多大的劈力,怎樣不生鏽,等等……”


    “哦?打鐵還要根據圖紙來?我還以為老鐵匠都是熟能生巧,一蹴而就的。”


    “要先設計呀……就像……天工府,他們給眉山派設計了很多獨門暗器呢。”


    “天工府?哦,那我明白了。”恆空這才理解所謂的“設計”,“我的劍就是從天工府訂製的。”


    “盟主的劍……是‘隱光’嗎?”雲兒望向恆空,期待能瞻仰一下隱光。


    “是。丁秀才怎麽知道?剪月說的?”


    “我有幸見過卯少俠的霜痕……聽說隱光和它是一對兒,就……也想見見……”雲兒靦腆地低下頭。她提起卯落泉,想著好與盟主套套近乎。


    “丁秀才,怎麽認識我師兄的?”恆空將酒杯舉到唇邊,語氣波瀾不驚,仿佛毫不意外。


    雲兒沒想到他的反應這麽平淡,倒是有些出乎意料。“我……隻是前段時間看打擂的時候,偶然認識卯少俠的……”


    “哦,的確。在正明樓的時候,有不少人想借機認識他。圖他名氣想高攀的,都排著隊呢。”恆空輕笑。


    話中的諷刺意味,雲兒聽著甚是紮耳。她自覺麵頰滾燙,囁嚅著辯解道:“不是……盟主誤會了……我沒有想高攀的意思……”


    “我明白我明白,我不是在說丁秀才。”恆空正色道,“不過有些話,該說還是得說。明年的武幫會,對雲門來說至關重要。丁秀才作為同樣要參加武幫會的丁記武館的弟子——又是姑娘,與雲門走太近並不是好事。你和我師兄,固然是身正不怕影子斜;隻怕有不希望雲門出頭的人,會因此大做文章呢。”


    恆空這番話雖然不中聽,但確有道理。卯落泉是江湖上萬眾矚目的人物,但凡他聲譽有一點受損,她也是擔待不起的。她揉捏著裙子,委屈、焦慮,不知所措。


    “就實力來說,雲門第一的位置是毋庸置疑的。”恆空仰頭喝幹最後一杯酒,“作為盟主,我不會偏袒任何門派;也不會允許有任何人使用任何手段,來阻撓該奪魁的門派奪魁。我的話可能重了些……有冒犯之處,丁秀才別往心裏去。我相信丁秀才也是站在我師兄這邊的,對吧?”


    “那肯定……”雲兒呆呆地應著。


    “這就是了。等武幫會過後,隨你們怎麽把酒言歡,談笑風生。隻是這段時間裏,你們還是……保持距離得好。就當為了我,為了我師兄,為了……武幫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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