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場主周懷山跪在龜裂的田埂上,指尖摳進泥土時帶起一層灰白色的粉屑。這是1942年河南大旱的第三個秋天,他身後那座曾飄著青麥香氣的穀倉早已空如骷髏,木梁上吊著的麻繩在熱風中搖晃,繩結處還沾著妻子素琴半個月前掙紮時蹭上的血痂。


    \"爹…\"五歲的阿滿蜷縮在曬場角落,幹裂的嘴唇翕動著。孩子腳邊躺著個豁口陶碗,碗底凝結著昨夜從鼠洞搶來的半勺黴漿。周懷山不敢迴頭,他腰間別著的鐮刀硌著肋骨,那是今晨從當鋪贖迴的——用素琴陪嫁的翡翠耳墜,換迴這把曾收割過三百畝金穗的兇器。


    三年前初春,周懷山牽著騾子將素琴迎進農場。新娘蓋頭下墜著的銀流蘇掃過新翻的黑土,她繡著並蒂蓮的鞋麵沾了泥,卻笑得像漫山遍野的油菜花。\"這地界能養三代人。\"素琴摸著穀倉門框上\"五穀豐登\"的木刻,指尖劃過被蟲蛀蝕的\"登\"字缺口。當夜暴雨衝垮河堤,周懷山赤腳在泥漿裏堵漏時,絕不會想到那個蟲洞將成為某種讖言。


    第一季麥子抽穗時,素琴的藍布圍裙兜著青麥粒,在曬場中央旋出圓舞曲般的弧線。阿滿在穀堆裏打滾,咯咯笑著抓那些從指縫漏下的陽光。周懷山蹲在地頭磨鐮刀,鐵器與磨石相撞的火星濺進暮色,他望著妻兒的身影,覺得連唿吸都浸著麥香。


    轉折始於去年深秋。保長帶著丈量隊闖進農場那日,素琴正教阿滿辨認北鬥星。\"周家農場劃入征糧特管區。\"公文上的紅印壓碎了銀河,丈量員的皮尺勒斷田壟,將三百畝地割裂成零散的編號。當夜素琴點燃祠堂祖宗牌位下的長明燈,火苗在供桌\"風調雨順\"的匾額上投下鬼影,她攥著周懷山的手說:\"人不能和天鬥,但能和命爭。\"


    他們開始在後山開荒。素琴繡花的手掄起鐵鎬,虎口裂開的口子滲進泥土。阿滿蹲在岩石縫裏挖蕨根,褲腳被荊棘扯成流蘇。周懷山在天亮前潛入已被征用的麥田,偷割那些本該屬於他的麥穗。某個霜凍的黎明,巡防隊的馬蹄聲驚飛寒鴉,他撲進灌溉渠,懷裏的麥穗在冰水中散成漂浮的黃金。


    幹旱是踩著日本人的鐵蹄來的。1942年的日頭毒得反常,連祠堂屋簷的鎮獸都被曬得卷了邊。周懷山跪在枯井邊,聽著轆轤空轉的吱呀聲,想起素琴的耳墜當掉那日,當鋪掌櫃掂著翡翠說:\"這成色,換三袋麩皮。\"素琴拔下另一隻耳墜摔在櫃台上:\"再加半袋,要帶殼的。\"


    最後的存糧見底那夜,阿滿發起高熱。素琴把麩皮熬成糊喂孩子,自己嚼著曬幹的梧桐葉。周懷山摸黑去扒日本人糧倉的排水溝,在惡臭的泔水裏篩出半碗餿米。歸途遇見搶糧的流民,鐮刀砍進肩胛骨時,他死死護住懷裏的粗陶碗。素琴用嫁衣撕成的布條給他包紮,月光下那些血漬像極了當年蓋頭上的石榴花。


    \"周家的,該交特供糧了。\"保長的銅煙杆敲在門框上,震落一層牆灰。素琴把阿滿塞進地窖,轉身時撞翻了案頭的桐油燈。火舌卷上\"五穀豐登\"的匾額時,周懷山正背著空麻袋站在地頭——蝗蟲過境後的田野像被剃刀刮過的頭皮,連草根都露出慘白的斷麵。


    祠堂化作焦土那日,素琴瘋了。她蹲在曬場用炭灰畫麥穗,哼著哄阿滿睡覺的童謠。日本兵的車隊經過時,她突然撲上去撕咬輪胎,說那是偷麥子的田鼠。刺刀貫穿她腹部時,周懷山正在後山挖觀音土,阿滿的哭聲混著血腥氣飄來,他抓起鐮刀狂奔,卻隻來得及接住妻子滑落的屍身。


    最後的結局發生在霜降前夜。周懷山把阿滿綁在背上,用素琴的繡帕蒙住孩子眼睛。他提著鐮刀穿過焦土,月光將他的影子拉成扭曲的鬼魅。糧倉哨兵倒下時幾乎沒發出聲響,飛濺的血染紅了繡帕上的並蒂蓮。當火光吞沒整座倉庫,周懷山在爆裂的麥香中大笑,恍惚看見素琴在火中旋著藍布圍裙,那些來不及抽穗的麥粒如金雨傾瀉,覆沒了1942年所有的饑餓與淚水。


    阿滿的屍體在三天後被找到,孩子蜷縮的姿態如同迴歸母腹,手心裏攥著半粒焦黑的麥子。周懷山的鐮刀插在焦土中央,生鏽的刃口上,殘留著那個時代最細碎的血肉與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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