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爐蒸騰的水霧模糊了銅鏡,蘇綰盯著鏡中斑駁的白發,指尖拂過發尾斷裂的金紋。這是輪迴之力徹底枯竭的印記——那些曾在發絲間流轉的鎏金光芒,如今隻剩下細雪般的蒼白。


    \"蘇盟主,該換藥了。\"


    小醫修捧著玉盤的手在發抖,紗布下滲出的金紅色血漬讓她想起三個月前戰死的師兄。蘇綰轉身時帶起一陣冷香,琉璃左眼倒映著少女驚恐的麵容:\"放著吧,我自己來。\"


    帳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韓墨掀簾而入時帶進幾片雪花。他機械義眼掃過案頭未動的靈藥,喉結滾動兩下:\"老林醒了。\"


    白玉藥杵砸在青磚上,滾到燃燒的炭盆邊。蘇綰抓起狐裘往外衝,卻在掀開隔壁營帳的瞬間僵在原地——林之鴻靠坐在軟枕上,正用纏著繃帶的手翻看戰報,頸側暗紋已經褪成淡青色。晨光透過紗帳落在他側臉,將睫毛染成透明的金。


    \"聽說某人要把自己煉成九轉還魂丹?\"


    帶笑的聲音驚醒了恍惚的蘇綰。她下意識後退半步,後腰撞上藥櫃,十幾個玉瓶叮當亂響。林之鴻放下戰報,露出繃帶下新生的皮膚:\"過來讓我看看你的眼睛。\"


    蘇綰站著沒動。帳內飄著熟悉的鬆香,混著苦澀的藥味,她卻突然記不起這是第幾次聞見這樣的氣息。輪迴印記消散後,那些跨越千年的記憶正在加速崩塌,就像被風化的壁畫,一片片剝落成塵。


    \"阿綰。\"


    這個稱唿讓蘇綰瞳孔驟縮。她看著林之鴻胸口的繃帶,那裏本該有個碗口大的血洞。記憶突然出現斷層,恍惚間看到自己跪在血泊裏,握著半截斷劍往心口紮——那是前世某個雨夜的畫麵,此刻卻清晰得可怕。


    \"你用了輪迴禁術。\"林之鴻的聲音冷下來。他掀開錦被時,蘇綰注意到他腕間纏著的鎖魂鏈,那是防止修士自毀元神的法器。


    帳外忽然響起刺耳的警報。韓墨的機械鳥撞破窗紙,在空中投射出血色符文——湮滅者殘黨正在突襲東側糧草庫。蘇綰本能地掐訣召劍,卻被林之鴻扣住手腕。


    \"我去。\"他指尖亮起青芒,在虛空勾畫出傳送陣,\"你留在這裏......\"


    \"你連劍都握不穩!\"蘇綰甩開他的手。帳外傳來爆炸聲,地磚在腳下微微震顫。她突然發現林之鴻畫陣的手指在發抖,那些曾執劍破萬法的修長指節,此刻連朱砂筆都握不穩。


    血色符文化作灰燼時,蘇綰已經衝出營帳。風雪撲麵而來,她看到天際盤旋的機械蝠鱝正在投擲燃燒彈。輪迴之力枯竭後,五感反而異常敏銳——她能聽見三十裏外箭矢破空的聲音,能看見雪花落在敵人動力核心的軌跡。


    九節鞭卷起風暴時,蘇綰在漫天飛雪中嗅到蓮香。這是林之鴻的本命劍氣,本該隨他重傷消散,此刻卻縈繞在她周身。某個記憶碎片突然閃現:三百年前她道基盡毀,那人也是這樣將半身修為化作護體劍氣。


    \"小心背後!\"


    陸明軒的劍光劈開偷襲的機械觸手時,蘇綰正盯著掌心發呆。一片雪花落在她睫毛上,化作細小的冰晶。那些正在消散的記憶裏,似乎也有這樣一場大雪。有個玄衣身影在雪中舞劍,劍鋒挑起落梅時說\"等春來給你釀梅子酒\"。


    戰鬥結束時,蘇綰的白發沾滿硝煙。她站在燃燒的糧倉廢墟上,看著醫護營方向升起的青色結界——那是林之鴻強行催動的護山大陣。掌心傳來刺痛,低頭發現握著半截斷箭,箭杆上刻著丹霞山的徽記。


    \"是那些叛徒!\"韓墨踢開焦黑的機械殘骸,\"三個月前清理的內鬼還有漏網之魚。\"


    蘇綰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金紅血沫濺在雪地上,開出妖異的紅梅。陸明軒的劍鞘及時撐住她搖晃的身體,觸到她脈搏時臉色驟變:\"你的靈脈......\"


    輪迴禁術的反噬比想象中更快。當夜蘇綰蜷縮在藥廬角落,看著醫師們圍著林之鴻爭論治療方案。她右手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疼痛對抗識海中翻湧的記憶亂流——那些畫麵越來越陌生,仿佛在觀看別人的前世。


    \"用我的心頭血做藥引。\"


    眾人驚愕迴頭。蘇綰扶著藥櫃站起來,琉璃左眼在黑暗中泛著微光:\"太虛境修士的心頭血可解湮滅詛咒,你們醫典第三卷第二百頁寫過。\"


    \"不行!\"林之鴻砸碎了藥碗。瓷片擦過蘇綰裙角,在青磚上濺起星火。他胸口繃帶又滲出血,卻死死盯著蘇綰蒼白的臉:\"你當我看不出靈脈正在潰散?\"


    蘇綰突然笑了。她走到榻前,霜發垂落在林之鴻手背:\"那你知不知道,我今晨已經忘了碧落海的方向?\"指尖輕點眉心,那裏曾經有輪迴印記的位置現在隻剩淺痕,\"等我把你也忘了,這心頭血留著還有什麽用?\"


    滿室死寂中,陸明軒的劍穗發出細碎的撞擊聲。老醫修顫巍巍捧出金針:\"若取心頭血,蘇盟主恐怕撐不過三日......\"


    \"三日足夠。\"蘇綰解開衣帶,露出心口淡金色的靈紋。這是輪迴者的印記,此刻正隨著記憶消散逐漸暗淡,\"拿玉髓瓶來。\"


    林之鴻在最後時刻握住了她的手腕。他指尖的薄繭摩挲著那些即將消失的金紋,聲音輕得像歎息:\"你答應過要帶我去看江南的桃花。\"


    \"明年開春......\"蘇綰話音戛然而止。她突然記不起桃花的樣子,隻隱約想起有人曾在她鬢邊簪過一朵粉色。琉璃眼中泛起霧氣,她俯身貼上林之鴻的額頭,\"等雪停了,我們就出發。\"


    取血的過程持續了整整一炷香。當玉髓瓶盛滿金紅色血珠時,蘇綰的白發已經垂到腰際。她看著醫師將血滴入藥爐,突然抓住林之鴻的衣袖:\"之鴻,我是不是......曾經弄丟過你送的發帶?\"


    林之鴻渾身一震。那是兩百年前的事,他們在魔淵死裏逃生,蘇綰用染血的發帶替他包紮傷口,後來那發帶被空間裂縫吞噬。此刻看著她迷茫的眼神,他喉間泛起腥甜:\"是你故意扔的,說我選的樣式太醜。\"


    蘇綰輕笑出聲,嘴角溢出的血染紅衣襟。記憶如流沙從指縫溜走,她卻清晰記得這個笑容的弧度。就像她正在忘記碧落海的位置,卻永遠記得林之鴻某次轉身時衣角的褶皺。


    後半夜開始落雨。蘇綰靠在窗邊看雨打芭蕉,腕間纏著取血用的鎖靈紗。林之鴻的唿吸聲從屏風後傳來,平穩得令人心慌。她數著雨滴迴憶往事,卻發現三百年的記憶隻剩下零散畫麵,每個畫麵都有玄衣青年或深或淺的影子。


    寅時三刻,警報再響。蘇綰握緊九節鞭衝出房門,卻在廊下與一隊黑衣人迎麵撞上。為首者掀開兜帽,露出布滿機械紋路的臉——竟是三個月前被處決的叛徒周凜。


    \"輪迴者果然命硬。\"周凜的機械臂彈出光刃,\"可惜今晚......\"


    寒光閃過時,蘇綰聽到自己頸骨發出脆響。她怔怔看著穿透胸口的光刃,突然想起這是湮滅者最新研發的弑神武器。原來那些殘黨真正想要的,從來不是糧草。


    \"阿綰!!!\"


    林之鴻的嘶吼震碎了雨幕。蘇綰在血泊中轉身,看到他被醫師死死按在榻上。真奇怪,她想,明明五感在消退,卻連那人眼尾泛紅的細節都看得分明。


    周凜的光刃再次舉起時,蘇綰的九節鞭突然活過來。鞭身浮現出玄奧的太古銘文,這是林之鴻用本命精血寫的護咒。記憶如迴光返照般清晰——那夜他徹夜未眠,說\"就算你忘了一切,它也會記得護你周全\"。


    當陸明軒的劍刺穿周凜心髒時,蘇綰正望著屋簷滴落的血水發呆。她的白發浸在血泊裏,像雪地裏綻開的紅梅。林之鴻跌跌撞撞撲過來時,她抬手撫上他濕潤的眼角:\"別哭,我好像......快要記不住你的樣子了。\"


    雨聲漸歇時,東方泛起魚肚白。蘇綰枕在林之鴻膝上,聽他講三百年前的初遇。他說那時她站在昆侖雪頂練劍,劍氣驚落了滿山桃花。


    \"後來呢?\"


    \"後來啊......\"林之鴻將她的白發繞在指尖,\"你說要賠我一壺酒,結果偷了藥王穀的千年醉。\"


    蘇綰輕笑,琉璃眼中映出晨曦。她其實已經聽不清他在說什麽,但能感覺到每句話裏藏著的溫度。就像她正在遺忘整個世界的模樣,卻記得擁抱時衣料摩擦的觸感。


    當第一縷陽光穿透雲層時,蘇綰突然坐起身。她望著醫療營外蜿蜒的山路,眼神清澈如少女:\"之鴻,我們什麽時候去江南看桃花?\"


    林之鴻的眼淚砸在她手背,燙得驚人。他握緊那截霜發,笑著說:\"等你的傷好了,我們就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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