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肥前進入肥後之後,平手汎秀首先見到了目前南九州唯一一個還在反抗島津家的勢力,阿蘇神社。當代大宮司名曰惟種,乃是一個垂拱而至的領袖,真正說話算數的是家老甲斐宗運。


    這是個富有傳奇色彩的武將,在四麵無數強敵環繞之下,利用軍略和智術艱難地維持著主家的存續,保持了一個半郡大約五到十萬石的領土。


    在這個過程中,身邊無數的親朋友好先後被策反,甚至包括他的全部四個兒子。甲斐宗運為了維持局麵,親手將次子、三子斬殺,把幼子流放,僅僅有一個剩下的長子是在同僚們的苦勸之下留了性命。


    為了盡忠幹掉親生骨肉,而且還不止一個!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出的事情。


    平手汎秀見到的時候,甲斐宗運已經是個七十多歲的老頭了,瘦小幹癟,雙目無神,看起來十分不起眼。若是沒人介紹,怎麽也想不到會是個厲害人物。


    邊上還有幾千名疲憊的士兵,幾乎是人人帶傷,顯然在島津大軍圍攻之下連番作戰絕非易事。


    “隻要安心守住本據,坐等統一天下之人介入九州,那麽阿蘇家就能得以存續。”甲斐宗運如此感慨說:“老朽這些年來不斷地對周圍的人重複同樣一句話,內心卻不曾想,當真能看到這一天的到來。”


    此言一出,倒確實顯得格調非凡,眼光深遠了。


    一句對後世人簡簡單單,理所當然的話,在十六世紀卻是非常稀缺的高明見解。從京都到九州走過來,其實大部分國人豪族都沒有意識到“統一天下之人”這個詞的分量,還以為跟以前一樣,蹲在自家的土圍子裏窩幾個月,等到大軍撤走照樣能當逍遙自在的土皇帝。


    為了這句話平手汎秀決定格外開一下恩。


    他做出的決斷是:“阿蘇郡內的所有土地,姑且都可以算作神社的安堵,以往存在的非法侵占行為一概既往不咎。但將來就請專注於宗教之事,不允許一邊祭拜神明一邊舞刀弄槍。所有的俗界武士從中分離出來,作為甲斐氏這家新大名的臣子,轉封到關東去。”


    這個結果比先前的規劃要好不少,但其實依然不算是非常寬厚的待遇。原因就是平手汎秀對宗教勢力結合世俗武士的現象十分警惕。


    最令人頭疼的就是那個強大的親家……


    公布方案,阿蘇家的其他人表情複雜,說不上是滿意不滿意,唯有甲斐宗運撫掌大笑,臉上皺紋全部展開,顧左右曰:“看來神社以後將會高枕無憂,老朽終於沒有辜負先父遺托,可以放心去了。”


    ……


    接下去再往南,平手汎秀得知島津義久已經在肥後南部的水俁城休養練兵嚴陣以待多時了,而島津義弘、島津家久兩人也趕到了。


    也就是說敵人在日向國重創了討伐軍的南線之後,又集中兵力,準備與討伐軍的主力作戰。


    一點膽怯的意思都沒有,擺出的是硬碰硬的姿態。


    此時平手汎秀身邊的軍勢依然是七萬左右,在築前戰場有一些折損,但隨後又接收到了足夠的後援。


    而島津家由於常年征戰,一直沒得到休養的機會,盡管占據了四國地盤,總兵力仍僅有三萬餘。


    但是他們一向就以武士比例極高,不太動員農兵而聞名,是充分重視質量而輕視數量的策略。


    以少勝多對別的大名來說是值得銘記一生的榮耀,對島津家來說則是司空見慣,習以為常。


    同樣是三萬人,跟龍造寺家卻似乎是不同分量。


    最直觀的就是,平手汎秀到了南九州好幾天,居然始終沒有任何國人豪族過來主動投靠,一個都沒有。


    這是因為島津家的統治深得人心嗎?或者說他們具備取得勝利的自信?


    汎秀讓側近們都說說看法,然後細川藤孝做了十分全麵的講述。


    首先不可否認,島津義久的手腕非常了得,據說其深具人格魅力,處事非常公正,斷案時能讓雙方都感覺都不偏不倚。同時他的三弟歲久,被認為“天生可以洞察人心神秘智者”,往往從隻言片語甚至動作眼神當中察覺出內部的潛在矛盾,然後巧妙地加以疏導、緩解或者壓製。


    然後是他們家在輿論上更為有名的兩人,勇力無雙的二弟義弘和知兵善謀的四弟家久,二者聯手製造了許多次以少勝多的經典合戰,十幾年來在九州島就是長勝不敗的代名詞,隻靠名字就能讓外姓的武士聞風喪膽,落荒而逃。(大友義統的慘敗就是實例)


    四個側重點不同,而又能形成互補的人才,同一時間誕生成為四兄弟。正好出於家族上升期都能在擴張之中分到蛋糕,姑且沒太大分歧,維持著高效的合作,真不可思議。


    抗打擊能力肯定比龍造寺強,多半也勝過毛利,說不定還在後北條之上。


    而且南九州還有一個不容忽視的顯著特征。


    那就是,五百年前島津家先祖在此立足之後,這片土地的霸權就始終沒有脫離過這個家族的掌控,隻是在不同的支係間流轉而已。


    長時間開枝散葉下來,像參天大樹一樣龐大。現在仍舊使用島津苗字的分家就有十幾個,改用其他苗字的庶族更是足有三四十,可以說南九州任何一個有身份的人,往上數幾代就能發現,要麽是從島津家嫡係中分化出來的,要麽是娶了島津家的女兒之後發跡的。


    為什麽島津軍中武士比例特別高呢?可能就是因為枝繁葉茂,子孫眾多,庶出的男孩自幼受到武士教育卻又繼承不到多少知行領地,唯有積極參與合戰,憑刀槍弓馬討生活了。


    一家一姓在這片偏遠土地上堅持了五百年,形成的慣性是何等可怕。兄弟鬩牆內部打來打去是一迴事,你一個外人想來插一腳就會引起同仇敵愾的公憤了。


    ——這是細川藤孝的陳述。


    平手汎秀不得不為之深思。


    之前在築前的戰鬥中討取了龍造寺家的三十個親族和二百多家臣,就等於已經是摧毀了整個體係,拔斷了根基,後麵怎麽處置都是信手拈來。


    但以島津的情況,怕是得斬殺上萬人,才可以消除他們在南九州的影響力。


    這麽做實在是有點得不償失,太麻煩太花精力了,倒不如迫使其屈服就算了吧——原本“正史”上的豐臣秀吉、德川家康說不定就是這麽想的。


    單純從軍事角度講,島津家很難對付卻也並不是對付不了,畢竟體量有限,拉個十幾萬人來打一年半載的持久戰,不怕拖不跨。


    但是背後的政治因素呢?


    討伐不是目的,隻是手段。目的是為了穩固威勢,令“平手幕府”的開基顯得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如果打了勝仗政局卻比戰前更加不穩,豈非事與願違?


    不過島津家內部當真那麽穩定嗎?


    事實上,放眼看去,曆來不同支脈之間由於利益之爭競爭還是很激烈的。直到幾十年前,島津忠良、島津貴久崛起之後,兩代人花了很大精力去構建新秩序,劃分嫡庶尊卑,明晰了每個分家的地位和權責,這才為近來的擴展打下基礎。


    平手汎秀覺得,絕不可能是真的無懈可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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