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進入豐前之時,北九州的局勢又有了變化。


    敵人的內部,繼肥前的大村純忠、有馬晴信兩家之後,築後國的蒲池鎮漣又因為“內通外敵”的原因遭到誅滅。


    所不同的是,前二者在戰場上先有了異動,而後被鍋島直茂誘殺。後者卻僅僅因為一些不知真偽的流言蜚語,就被龍造寺隆信叫到居城裏來,命令處死,接著全族都背上了追捕令。


    這兩件事情的性質差別可大了去了。


    蒲池家多年來一直作為大友家在築後地區的代官而存在,當地的威信很高,影響力巨大。同時在過去龍造寺家被少貳家打得抱頭鼠竄時,曾經多次給予雪中送炭的關鍵性幫助,可以說是恩重如山了。


    如今隻因謠言,便殺故交,縱然是關鍵時刻迫不得已之舉,依然大失人心。


    不要說各地國人豪族,就是龍造寺家的譜代,恐怕也會產生不滿。


    麵對這種局勢,毛利輝元建言說:“敵方將領現在的心情一定非常複雜,各地外樣多半心懷疑慮駐足不前,直屬家臣卻很可能反常地激動暴躁,正是可以利用的時機。”


    聞言平手汎秀稍覺刮目,讚曰:“不愧是西國謀神之後,此言深得我心。當計一功。順便我想問問,尼子家的人投訴說您前麵指揮之時存了私心,有意消耗他們的實力。關於這個……我聽了淺野長吉的匯報之後認為是並無確鑿證據。但畢竟無風不起浪,日後還是希望更加謹慎。”


    話音落地,輝元隻得惶恐請罪,做出愧疚姿態。


    心裏肯定是破口大罵了——出雲尼子跟安藝毛利這等關係,你強行糾結起來組織聯軍,那怎麽可能不出問題呢?分明是故意埋隱患找茬啊!


    奈何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簡直就像是被打了耳光,還得低眉順目地主動承認是自己的臉不對一樣,屈辱。


    老賊最是無恥!


    ——這話在毛利輝元心裏轉了一轉。


    但別說開口,連多想想都不敢。


    而平手汎秀也確實是早有打算了。


    被強行壓服的諸侯本就不指望能真心臣服,與其忍讓寬待不如多加苛求。


    想想原本“正史”中的事吧!秀吉給予各巨頭高官厚祿讓他們參與國政,最後也沒有換到一點忠誠;家康拚命變著法折騰外樣大名就差“叫你丫的不戴帽子”了,反倒成就江戶三百年治世。


    二月中旬,平手汎秀來到豐前,整軍七萬,浩浩蕩蕩直取築前。


    龍造寺隆信領兵三萬左右,號稱六萬,前來應對。


    平手汎秀利用大友家的當地斥候探明消息,得知——


    敵方直屬肥前精銳在最左,由龍造寺信周率領;相對可靠的築前眾居中,歸屬流亡的秋月種實統轄;正在動搖的築後眾擔任右翼,指揮官是鍋島直茂。總大將龍造寺隆信在最後麵觀察大局。


    是一個不對稱的偃月陣。


    其關鍵在於發揮主力部隊的突擊效果,達成斜擊戰術效果,進一步謀求側翼包抄。


    於是發號施令,命山內一豐帶五千人突前,尼子勝久、南條元續居後,主動挑釁敵方左翼精銳。並不與之搏殺,隻放三輪齊射,然後往遠處撤退。


    拿出總計一萬二千人來做疑兵誘餌。家底厚實就是這麽任性。


    果然,龍造寺家的先鋒,“四天王”之一的百武賢兼,情緒十分激動,完全按捺不住,一馬當先追了過去。


    左翼先行,大概本是安排好的套路。


    可是,山內一豐是往遠離戰場的目的地撤過去的,百武賢兼也被帶偏了方向,往東北一去不複返。


    這與包抄後路,形成夾攻的目的完全不符。


    先鋒走歪了,後續部隊就很難糾正。戰場之上瞬息萬變,一般人當然是下意識跟著衝,誰有功夫考慮那麽多事情呢?


    左翼指揮官龍造寺信周戰場經驗很豐富但並不是特別聰明的人,他隻見到麵前山內一豐、尼子勝久、南條元續等都丟盔棄甲潰不成軍,感覺自己擊退了至少一萬軍勢,那肯定不可能是疑兵,於是果斷發起全軍突擊。


    平手汎秀得了使番、目付、物見的迴報,立即讓其餘部隊展開進攻。


    中路由荒木村重打先鋒,與秋月種實戰得十分激烈,不分上下。


    最南側的加藤光泰卻是如同利刃插進豆腐塊裏,毫無阻攔,長驅直入。


    那鍋島直茂倒是深有智計,早知麾下的築後國眾士氣非常渙散,真打起來不是對手,特意弄了一個非常深長而又鬆散的隊形,繞著扭曲的道路將數千人分為二十陣,每陣之間隔數百步,並提前告訴國人豪族們:“若是不敵允許自行撤退,隻要沒有反過來衝擊己方就不會追責。”


    這麽一來,加藤光泰的五千旗本取勝倒是輕而易舉,但不太熟悉地形,一會兒是小丘陵,一會兒是小池塘,連續跋山涉水翻來覆去破了六七陣終究體力不支,饑疲交加,必須緩一緩。


    敵人的拖延之計還是起了效果。


    然而,一個時辰下來,龍造寺隆信的大方針是失敗了。隻不斷聽說左翼精銳所向披靡,卻始終不見包抄到平手軍的後路。


    待發現路線偏差,感到不妙,連忙命人前去通知,那支由他弟弟信周指揮的主力部隊已經被毛利輝元、淺野長吉、一色義定等諸多軍勢纏住,脫不了身。


    山內一豐、尼子勝久、南條元續逃竄多時大概還剩一半左右戰力,此時亦調頭一轉攻勢。


    肥前國眾有四天王之說,指的是成鬆信勝、百武賢兼、木下昌直、江裏口信常,圓城寺信胤這五個人——沒有誤,四天王有五個人不是常識嘛——乃是戰鬥力最強,對龍造寺家最忠心的家臣。


    他們在去年年末的連續鏖戰之中已經受損不輕,現在又被各路大軍團團圍住。


    隻要一網打盡,北九州即可抵定。


    未多時,平手汎秀聽前方傳來消息:“龍造寺軍本陣出動!似乎是要前往東北方接應突圍!”


    主君為了救家臣而親身犯險?


    這倒少見。


    該說是情誼難得,還是自知不可失去這支主力部隊呢?


    龍造寺本陣僅有二千人,但據說隆信此人非常勇猛,不可輕忽。汎秀命預備隊的香西長信、平手季胤、江口正吉出動,進行阻攔。


    雙方在望遠鏡可以看到的範圍內開始了激戰。


    隻見黑衣黑甲的龍造寺家近衛軍果然悍勇,以少對多絲毫不懼,如餓虎撲食一般猛衝。然而平手家旗本久經戰場也並非綿羊,仗著人多勢眾雖處下風並不慌亂,穩紮穩打抗住。


    最先打開局麵的終究還是“田忌賽馬”的一翼。


    加藤光泰連破七陣後不得不休息。稍後疋田景兼作為次鋒跟上又破五陣,築後國人眾隨即崩潰,鍋島直茂縱有智計亦無可奈何。以己方最弱一部,扛了對麵最強備隊接近三個時辰,已經竭盡全力。


    隨即,中路的秋月種實遭到包抄側擊,頓時陷入危局,在家臣勸說下繳械投降,放下了武器。


    隻剩最後一翼還在堅持了。


    大約申時二刻左右,忽然一個背後插著尼子家軍旗的武士,提著一個簡陋的包袱,興高采烈大喊大叫地跑到平手家本陣之前,高唿:“稟報內府大人!鄙人討取了龍造寺隆信之胞弟信周的首級,特來獻於帳前!”


    諸將不疑有他,皆相視而笑,心想此戰算是勝了,任憑那武士走到近前。


    總大將正拿著望遠鏡,也沒注意到這邊。


    離得平手汎秀還有百多步,身為親衛隊長的鈴木秀元忽然不知道從哪冒出了責任感,攔住來者,詢問道:“閣下是尼子家哪位?不妨先通個姓名,也好在內府大人麵前留下印象。”


    那武士愣了一下,勉強笑笑,開口道:“鄙人乃是秋山……不對,秋上家的人,名叫三郎兵衛門尉,微不足道是個小人物罷了,您沒聽說過也是正常。”


    “嗯?”鈴木秀元並沒聽出什麽不對,隻是下意識覺得應該再細致一點,本來已經讓出半個身子,又收了迴去,追問道:“此戰您歸屬誰的配下?是尼子出雲守的直屬嗎?”


    “啊哈……”來者眼睛轉了轉,答道:“鄙人是神西家的與力。”


    “噢,原來是……”鈴木秀元施了一禮,忽然反應過來,驚唿:“不對!神西家現在被封在伊勢,獲得三萬五千石知行,特許開門立宗,不再列為尼子家的家臣行列!你究竟是誰?親衛隊注意,有可疑人……”


    同時他的手下意識向刀柄摸過去。


    話沒說完,那個自稱尼子家臣的人快捷如電,力大如牛,迅猛將鈴木秀元推倒在地上,隨即雙手從腰間抽出兩支短管鐵炮,搶在士兵近身之前,朝著平手汎秀的方向左右開弓射擊。


    “肥前武人江裏口信常來取平手老賊狗命!”


    隨著一聲怒喝,兩枚彈丸破空飛出。


    但隔著這麽遠,有如此倉促,哪有什麽準頭?


    一顆上仰著不知道到哪去了,另一顆擊中了離著目標有五十步遠的倒黴蛋。


    此人立即被十幾支刀槍所洞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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