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哥……”木下秀長竭盡全力向控製住自己的情緒,但這隻導致他的臉龐不斷發生不規律的抽搐,陰晴喜怒的神色交相輝映,最終化成一句平凡的寒暄:“大哥你好像,並沒有瘦啊。”


    “啊哈!”五短身材的不速之客仰首而笑,大搖大擺走到近前,擅自落座到對麵的墊子上,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倒是小一郎你,怎麽這麽衰弱啊!真不像個武士!”


    “你……你!”木下秀長張口結舌半天,狠狠拍了一下桌板,才讓自己冷靜下來,急切道:“大哥你可知道,現在附近到處都在通緝你!誰要抓住了你,可以領到兩千貫現錢,五百石知行!不敢進跑到東北、九州去避禍,你到四國來幹嘛?四國可是我們……可是他們平手家的地盤!”


    “哈哈哈……”來者絲毫不懼,反而發出意味深長的笑聲,道:“看來我木下秀吉的腦袋還算值錢嘛?既如此,這份功名,與其落在陌生人手上,倒不如送給自家兄弟,怎麽樣?”


    “開什麽玩笑呢!”秀長不知為何,勃然發怒,吼道:“你看看你這些年!都幹了些什麽啊!老跟我說武士的生涯是積少成多,勤懇認真,不要貪圖捷徑,結果你卻一直這麽不正經!搞出這麽大的事來!”


    說著說著,他麵色早已通紅,雙目隱約泛著水光。


    經年累月壓抑的情緒,仿佛這一刻爆發出來。


    “好了好了……都是我錯,都是我錯!小一郎你就原諒我的蠢哥哥吧!”木下秀吉訕訕笑著,尷尬地撓了一下頭皮。


    仿佛小時候每次調皮闖禍之後,求著弟弟幫忙一起善後一樣。


    接著他端正坐姿,收斂神情,嚴肅道:“其實我這次來找你,就是真正看清楚了天下大勢,放棄冒險的想法,隻做最現實的事。”


    “什麽現實?”木下秀長滿臉狐疑地想了一下,繼而大驚失色:“我說大哥,你不會真的……”


    “是真的。”木下秀吉很堅定地點了點頭,說話聲音不大但以不容置疑的氣勢攔住了對方的話,淡定地解釋道:“如今我不想再欺騙自己了,平手家的天下已經十分穩固,就算再怎麽繼續折騰也動搖不了,反而影響到你,得不償失。不如以我這條沒意思的性命,換你的前程算了,咱們木下家,有一個光大門楣的,就夠了!”


    一邊講著這樣的話,他一邊滿不在乎地伸手去拿桌上的東西吃,還直接把酒壺往嘴裏湊。


    “噫!有點烈啊,不過味道挺好!配這醃魚,絕了!”


    木下秀長半晌不知該說什麽,搖搖頭哭笑不得,低聲道:“大哥你至少拿個沒用過的筷子,拿個幹淨杯子,直接上上手像什麽樣呢?好歹也是高級的武士了……”


    “什麽高級武士?這幾年躲躲藏藏,連風幹的老鼠肉都算是美味。”秀吉拚命吞咽著酒食,發出模糊不清地嗓音:“以前小時候再窮,最多吃摻了沙子的雜穀罷?去年我終於領略了草根配樹皮,那味道,嗬嗬!我還算好的,至少沒到吃戰友屍體那一步,柴田殿麾下那個誰,你也見過,他就……算了算了,不講了,好不容易吃頓好的,別犯惡心了……”


    秀長默然無語。


    他可以從兄長的語氣和神色中,看出此言非虛。


    狠不下去,去指責一個吃樹皮草根的人。


    聽了這個,秀長忍不住發問:“既然都這麽艱苦了,那你……你們還沒有被抓住?還怎麽能堅持隱藏這麽久呢?”


    此話一出,秀吉伸向盤子的手忽然停住。


    他用力嚼了嚼,把嘴裏的東西努力吞咽下去,冷笑一聲,打了個不恰時宜的飽嗝,幽幽道:“還不是因為近畿列國……嗝……列國之下的豪族地侍表麵上順服,實則……嗝……實則不知有多少心思不純的,或者還想……嗝……還想觀望一下的!包括平手家的直臣,也未必個個……嗝……個個都那麽敬業呀!”


    聞言秀長十分驚愕,而後臉上出現一絲慶幸之色:“竟有此事?那你……那你若是向平手中納言講清楚,供出一個名單來,說不定……說不定就可以……”


    不料這話遭來嗬斥。


    “真糊塗!”秀吉用力一拍桌板,麵露不屑之色:“你跟了平手中納言這等豪傑好些年,怎麽道理還是不懂?有些東西是彼此之間心知肚明,卻萬萬不可公之於眾的!唐土的史書,你看得比我早,記不得當初魏武帝打敗了袁紹,怎麽處理部下與之勾結的書信的?一把火燒了!休戚相關的親信是少數,一般人,隻要能保證大體上不出錯就行了,非要仔細地一一分辨忠誠,那除非你已經完全平定了天下,徹底穩定下來,否則就隻能起到相反的作用,把更多人推到對立麵去!”


    於此秀長無言以對。


    秀吉歎道:“不過你搞不清其中道理,卻也是好事,就不會扯上過於重大的麻煩!隻要把我交上去,日後的榮華富貴,總是問題不大。”


    秀長似乎不太服氣,抿著嘴倔強搖頭,道:“我不是賣親求榮的無恥之輩。”


    秀吉啞然失笑:“誰說你賣親求榮了?分明是,我自知天命在於平手,不敢再加抗衡,於是前來自首,你隻不過因為跟我的兄弟關係,是這次自首的介紹人罷了!是我主動來找你,又不是你派人來捉我!”


    “這……這……”


    仿佛有什麽東西堵住嗓門,秀長又一次說不出話來。


    而秀吉微笑著又飲了一口酒,看著窗外星月,慢條斯理道:“剛才說的,大致是真話。現在公方大人都逃出了京都,號召列國群雄勤王,但近畿依然沒什麽人敢於反抗平手家。事已至此,我們不能再自欺欺人,幻想日後還有機會了。”


    “可是大哥你,免不了一死啊!”秀長顫抖失聲,終於說出最關鍵的問題。


    “普天之下有誰是不死的呢?”秀吉發出從容地微笑:“我已經活了四十年了,吃過苦也享受過,頂尖的權勢者和富豪都打了交道,也鬧出過可以流傳好幾百年的大亂子,很值得了!何況我對平手中納言還是很有用的,不會速死,也不會慘死。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有那麽一線微弱的機會,暫時保住性命呢?”


    “有用?”秀長稍有疑惑。


    “是很有用!”秀吉對此非常有自信,解釋道:“當年的‘大相國寺之變’,事實經過究竟如何,當事人大多已經死了不能再出來說話了,我這個少數活著的親曆者,想怎麽說就怎麽說,說出來就是權威的證詞!你相信我,一定可以編出一個最讓平手中納言滿意的故事,而且一般人絕對聽不出任何紕漏馬腳的。如此一來,雖然我最終大概依然難免一死,但情分卻可以留給你,留給我們木下家族!”


    秀長下意識覺得有理,點了點頭,瞬間又變成搖頭:“不對啊,你剛才還說,交待那些牆頭草國人眾的名單,也沒什麽意義……”


    “誰跟你說國人眾了?”秀吉故作失望地搖頭:“小一郎還是沒懂,區區國人眾,根本不值得我動手潑髒水嘛,隻有咱們落跑的公方大人,才有這個地位和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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