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賬!勝負未分,為何攔我!”


    得到消息的時候,武田勝賴的腦袋似乎已經被熱血所衝暈,正要拔劍上前親赴一線與士卒們同生共死,絲毫聽不見任何意見,甚至用馬鞭狠狠向傳令者頭上抽了去,麵目猙獰擇人欲噬。


    左右噤如寒蟬,無人敢勸。


    武田家上上代的家主信虎,麵對異見者從來就隻有一個殺字了事。上代家主信玄,手段寬容一些但亦是製度森嚴,目光如炬,不容違逆。


    令行禁止,言出法隨的風氣,經過數十年的延續熏陶下來,已經是所有甲信人習慣性去遵循,而不會有任何質疑的理念。


    縱然上層的側近、一門眾和譜代家老勾心鬥角明槍暗箭,可是一旦收到軍令,依然是會盡量想辦法完成而非推脫,更別提中下層的家臣與士兵了。


    此刻,二俁城的守軍迴說河口失守,大勢已去,到了盡忠效死之時,建議盡快撤退。


    但總大將一意孤行非說“勝負未分”,大家明知沒有道理,明知他是衝昏腦袋,卻不怎麽敢出言勸諫。


    唯長阪光堅這個人緣不佳的“奸佞小人”,瘦弱的身軀不知從哪爆發出來力量,毅然擋在正前,將武田勝賴推得後退兩步,勃然厲色嗬斥道——


    “主公!請清醒過來!河口失守,內藤殿的援兵無法到達,我們已經是旦夕難保的孤軍!趁著還有人可以幫忙斷後的時候趕緊趟河後撤,迴到躑躅崎館去吧,否則傳自清河源氏新羅三郎義光的名門,真要完了!這不是逞能的時候了,戰死沙場隻是小勇,臥薪嚐膽才是大丈夫!”


    武田勝賴臉色先是愕然,繼而大怒,然後灰敗。


    忽然哇哇大叫著,拚命錘了兩下胸膛,聽從勸諫轉身離去。


    一言不發。


    ……


    德川家康已經有好幾次站立不穩,險些跌倒在地,隻憑著一股決不放棄的意誌強行撐了下來。


    他自幼傳承了最為正統的武家門第教育,從不懈怠於刀劍弓馬之道的學習,乃是足以力敵數人的強手。但受到今川義元、太原雪齋的影響,一向認為總大將應該以坐鎮指揮為重,不需要過分前驅。


    如此心態,讓人多一分冷靜理智,也少了些許熱血蠻勇。


    曆來作戰之中,德川家康親自持著鐵炮、弓箭射殺敵兵敵將的事跡是不少的,但親臨一線白兵斬獲首級的例子並沒有。


    但今日受限於地形與情勢無法使用遠程武器,他隻能鼓起勇氣站在前排,用語言和嗓門的力量給戰士們增添鬥誌、鼓舞士氣。


    自然而然也吸引了相當多的注意力。


    如今很多人認為取得三河、遠江的德川家康有資格從今川義元處繼承“東海道第一弓取”的名號,討取“東海道第一弓取”的功名不可謂不顯赫。


    幸得大須賀、渡邊、安藤三名旗本家臣在旁照應,神原康政更是寸步不離地貼身守衛,始終護住了周全。


    鏖戰多時之後,對手和友軍不斷倒地身亡,血肉橫飛屍殘遍野,所有人的耳目和神經都漸漸麻木和模糊之時,看上去十分衰弱的德川家康忽然眼前一亮,豪氣漫生,指著前方高聲吼道:“武田撤兵了!敵方的總大將拋棄部隊獨自逃跑了!我看……定然是友軍還伏了一支軍勢,河口易手了!”


    過了稍許,在他提醒之下,才漸漸有越來越多人的意識到這一點。


    形勢正在急轉直下!


    意識到這一點,德川家康捏緊手中刀柄,大有躍躍欲試之意。


    但他剛剛踏出一步,隻見神原康政疾行如飛,一聲輕嗬,挺槍上前,戳死一個心慌意亂迴首顧盼的武田家臣,掀起反擊的浪潮。


    並且有意無意地把己方總大將堵在了身後。


    ……


    佐佐秀成看著麵前那個倒在血泊中的敵將,心中五味陳雜,不知是什麽滋味,甚至有些惶然出神了。


    此個死者,就是被稱作“不死身鬼美濃”,“武田四天王”之一,身曆六十戰而無傷,聲名遠播列國,令人無法不視之勁敵的馬場信房。


    但同時也是一個年級已近花甲,年邁體衰的老者,是一個在缺衣少食的城裏堅守了四個多月的疲兵。


    士兵們已經欣喜地割下了人頭,送到馬前等待處理。


    望著對方滿是血汙泥塵,完全看不出原有顏色的胴丸,以及麵甲縫隙漏出銀白色的頭發與胡須,佐佐秀成心情略微有些壓抑。


    剛才就是這個家夥,在連連被擊退之後,忽然帶著僅僅二三十個殘兵殺了個迴馬槍,被團團圍在水邊,激烈奮戰了大約一刻鍾之後,盡數見誅。


    這段時間,戰況漸漸冷清下來,武田勝賴的本陣,很可能……已經從別的什麽地方趟河過去,成功潛逃了——佐佐秀成對自己的戰場經驗不夠有自信,不過敵人正在全麵撤退這一點,還是看得出來的。


    現在究竟是該為了討取敵方名將感到高興呢?還是該為錯過獲取更大功勳的機會而心生悔恨呢?


    真是微妙的不甘心。


    佐佐秀成心知肚明的是,無論英明神武的嶽父大人,還是勇猛善戰的同僚宿將們,都對自己沒有什麽多餘要求,隻要起到疑兵的作用就足矣。現在怎麽說也算對戰局起到了較大的影響,已經超過預期。


    但是——兩千多人被五十人拖住,無法真正守住河岸,這是值得自以為是的事情嗎?


    冷暖自知啊。


    ……


    內藤昌豐長出了一口氣。


    “是嗎?主公幸免於難,實乃天眷。”


    他的語氣中可能隻有十分之一的慶幸,另外十分之九都是疲憊。


    已經竭盡所能,花費了一切的努力,依然得不到合適的結果,隻能歸咎於才能的不足。


    愧對先主,無顏立世。


    作為一名識大體,知人心的副將,內藤昌豐寧願歸咎自己,而非批評夥伴。


    主公大人今天的出戰決定其實是有點冒進的,雪地固然對敵方是個限製但並非不可克服。倉促進擊天龍川,多少是受到了戰場外因素的影響。


    不過那些因素確實令人頭疼,可以理解。


    武田信豐、穴山信君這些一門眾或許當真居心叵測有所保留,但今天在戰場上依然正常遵循命令完成了任務,最多隻能說是不夠拚命。


    可是對人本來就不該如此強求。


    小幡信貞作為上野猛將,表現可謂失常,過於輕易地受到友軍敗退的波及,放棄了河口,然後一直就沒辦法再騰出手奪迴了。


    但勝敗兵家常事,怎麽能夠過於苛責?


    “堅持下去已經沒有意義,諸軍依次後撤,我會留下來殿後。”


    內藤昌豐的吐字十分平靜。


    傳令兵感到錯愕但不敢有任何質疑,也不敢有絲毫耽誤。


    然而,身邊一員高大威猛,貌如金剛的持槍武士卻立即上前一步,大聲道:“等等,我有異議!”


    聞言內藤昌豐不覺訝然,愣了片刻才問道:“源太郎你有什麽話想說?”


    被稱作“源太郎”的武士嚴肅地說:“以您的身份,怎麽可以擔任危險的殿後之職?請教給我真田信綱代勞!”


    內藤昌豐立刻搖頭輕笑:“這是什麽話?身為武者,地位越高,名望越大,越應該承擔責任才對。我理解你的意思,但是……”


    “不對!”真田信綱高聲打斷,然後在一圈將士的錯愕眼神中,毫無顧忌地說出出直言不諱的話:“這並不是地位、身份、名望、家門的問題,而是非您不可的問題!現在武田家的情況是什麽樣,難道我們外樣就看不出來嗎?能讓家臣們團結一致,放棄爭端,共同協力的,除了您內藤修理大人之外,還有誰呢?”


    內藤昌豐,官途名修理亮,乃武田家的私相授予,並非官方承認。


    但此刻說出來,仍是威風凜凜。


    內藤昌豐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迴答,多種情緒聚集在一起,心神微震。


    不知是多少年來,第一次不是體恤別人,而是被人體恤的感受。


    真田信綱的語氣和神情無比堅定,完全沒有半點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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