隸屬於真言宗智山派的小鬆原寺,位於尾張春日井郡境內,原本是一座有八百年曆史的古刹,又曾受到過平大相國之子,正二位內大臣平重盛的大力關照,鼎盛時香火旺盛,聲名遠播,譽滿內外。


    但後來在承久之亂中,被兵災波及,遭到燒毀。


    這個時候,真言宗智山派由於失去了平氏政權的支持,勢力範圍萎縮到僅限於高野山一帶,於東海道影響早已衰微,湊不出修複所需的耗費了。


    直到文明年間(15世紀70至80年代),有位高僧,法號曰“全慶”,乃德高望重,明辨法理之人,說動了附近的大名和商人們紛紛給予布施,才成功籌集到足夠的錢財物資,在原址廢墟之上,將寺院廟宇重新建了起來。


    接著二度開基立廟,一番勵精圖治,勤勉籌劃,大有宗派中興的勢頭。


    不過好日子也就保持得了一代人的長度。


    後麵曆任住持,大概才幹都比較平庸,自保便已費勁精神,更無力談什麽進取,經營情況江河日下,漸漸隻剩二百反(約300畝)土地的僧產,衰亡危機複現。


    與武田的戰事未歇,平手汎秀抽空至此,純屬偶然。


    本來是叫上虎哉宗乙,想去“政秀寺”祭拜亡父的,到了才知,澤彥宗恩和尚出去訪客,並不在家中,也不知道幾天才迴。


    汎秀心想著這位故人值得見麵,便問請地址,上門拜訪。


    距離倒是很近,步行隻需一個時辰。


    初一見,唯覺寒酸可憐。


    這寺院遠遠望去很不起眼,占地麵積狹小,並未單獨據有地基,而是同鄰近的八所神社、熊野神社共用了一座天然高地,四周隻圍了稀疏的木柵欄,用繩子連接圈起來姑且算是防禦。


    也不知澤彥宗恩和尚,到這個籍籍無名又非屬同宗的廟裏是串的什麽門。


    然而走近,卻見山門似是剛翻修過一般,華麗嶄新,漆色光亮,擦拭得一塵不染,無半點舊損痕跡。


    院內還有正在動工到一半的現場,看上去好像是要平地起一座新佛塔的樣子。


    不禁讓人生疑——這廟裏,到底是有錢,還是窮困啊?


    平手汎秀入內之時,澤彥宗恩早已聞訊,恭恭敬敬趕來迎接,另一個老和尚也戰戰兢兢地跟在後來拍馬屁。


    見麵寒暄之後,澤彥宗恩介紹說:“平手中納言中將,恐怕不需要多言,今日多半是來政秀寺祭拜的。這位法友,乃是小鬆原寺六代住持,喚作‘慶意’,是貧僧新近結交的好友。”


    於是相互見禮。


    慶意住持大約是個老實和尚,麵對如此貴人顯得十分害怕,大氣不敢出,話也說不利索,但並不什麽諂媚之色。


    不像某些無恥惡僧,在平民老百姓麵前大義凜然口誦佛法,見了有錢有勢的人恨不得變成哈巴狗。


    平手汎秀隨口向澤彥宗恩詢問了些“政秀寺”的情況,忽然好奇心發作,朝著慶意住持開口疑道:“來的路上,聽說小鬆原寺如今頗為困難,隻剩僧產二百反(約300畝)。但我看山門剛翻新過,又在額外建築佛塔,看來經營是頗為得力的了?”


    “啊……是……是!”慶意住持緊張不已結結巴巴,想要努力作答卻更加說不了話:“上個月,兩個月……買了……買了,又賣出去……”


    見此澤彥宗恩幫了一把,解釋說:“小鬆原寺最近確實是運籌有術,借著今年夏秋兩季,東海道糧價出現極大波折的機會,幾手買賣,賺了不少。”


    聞言平手汎秀眉毛一揚,掃視左右,“噫”了一聲,問到:“二位難道都不知道,那次東海道糧價波折的原因嗎?”


    “出家人不打誑語,貧僧確實不知。”澤彥宗恩毫無心理負擔地搖了搖頭。


    “……”慶意住持滿頭大汗,一臉茫然,什麽都沒說,顯然也是摸不著頭腦。


    平手汎秀見此開始產生一點興趣,笑著吩咐道:“既然如此,小鬆原寺實際管理糧食庫存和銀錢賬目的,究竟是哪位呢?不妨請出來見一見。”


    “這,應該並無不妥吧?”澤彥宗恩心中不解,不過沒理由拒絕。


    “……是,是!”慶意住持則是慌張忙亂地,不敢拒絕。


    沒多久,一個臉大眼小,鼻粗嘴短,看上去十分滑稽可笑的年輕僧人,從容趕來,伏地施禮,道:“小僧玄以,拜見平手中納言中將,拜見宗恩師傅、慶意住持。”


    平手汎秀“嗯”了一聲,問到:“聽說是你,在今年夏秋利用糧價變動,發了小財?”


    玄以和尚淡定答曰:“正是。”


    平手汎秀又道:“你可知,糧價變動的原因?”


    玄以和尚從容應對道:“雖然不知,卻可猜到,是平手中納言中將大人,您要用斷糧餓殺之法對付武田家。”


    平手汎秀追問:“具體策略是什麽?”


    玄以和尚道:“六月份,發覺有炒作米價的跡象,便找了附近的領主和富農,簽訂以七百文收購秋糧的合約。”


    平手汎秀笑道:“秋糧出來的時候,價格已經漲到一貫以上,看來你是賺得滿盤錙銖了。”


    玄以和尚搖頭:“不然。那些合同都沒有執行,全部以十分之一違約金做補償,而撤銷了。如此既小賺一筆,又沒得罪人。否則可能就成了為財舍命了。”


    平手汎秀聞言仰首大笑,語中含威:“好手腕!居然有膽略乘我的便車,你還敢如此冷靜同我對話?”


    玄以和尚下拜道:“小僧隻是借機會賺取一點改善寺廟的資金,但絲毫沒有影響到平手中納言中將大人的大計劃,所以不需要害怕。”


    旁邊,澤彥宗恩早已聽得目瞪口呆,慶意住持則是麵色蒼白。


    平手汎秀沉吟片刻,忽然又問:“玄以和尚,這個法號,略有些熟悉的樣子,請問你究竟是何來曆?”


    玄以和尚不明就裏,答到:“小僧本是尾張前田氏支流出身,與織田氏的前田利家大人算是隔了五六代的遠親。幼年由於家境貧寒難以養育,被叔父帶到京都,於比叡山出家修行。後來由於相貌問題,廣受捉弄嘲笑,一怒之下潛逃迴來,改了宗派,在這小鬆原寺掛單。”


    前田家出身,法號玄以?


    這個履曆,應該是“豐臣五奉行”的前田玄以無疑。跟增田長盛一樣,在關原合戰時做了牆頭草,內通德川的人物。


    以前平手汎秀心裏很忌諱這種事,現在漸漸覺得不算什麽了。


    歲月是一把殺豬刀。


    此時,平手汎秀隻覺眼前豁然開朗,直言不諱道:“玄以和尚,既有籌劃測算的本事,又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堪稱難得人才,在這寺廟裏住著,未免明珠蒙塵,可有意隨我一道,到足以施展才華的地方呢?”


    玄以和尚聞言一愣,小眼睛用力睜開——雖然還是不及正常人的普通姿態——想了一會兒,猶豫道:“小僧得到堂堂中納言中將大人的賞識,真是受寵若驚,但這些年在小鬆原寺也是受了頗多照顧……”


    平手汎秀二話不說,伸出左三右二五個手指:“就以三百貫香火錢,作為延請挖角的價格,送個小鬆原寺吧!至於玄以和尚,姑且受領二百石知行,以‘前田玄以’之名,在我側近候命。”


    澤彥宗恩聞言道:“大人真是慷慨!”


    慶意住持亦滿臉喜色,依舊緊張難以吐字。


    玄以和尚整了整衣襟,直起腰杆,鄭重其事伏拜下去,五體投地道:“屬下拜見主公!作為進仕之禮,今有些關於武田家的重要信息奉上。”


    平手汎秀聞言眨了眨眼睛,側目看去。


    澤彥宗恩看懂意思,連忙拉著不明所以的慶意住持下去迴避了。


    接著前田玄以開口:“稟報主公,今年夏季,在下於東海道四處活動,布局經營時,偶爾打過交道,根據猜測,白鷹城的糧食應該隻夠五個月左右,就算節省著用,也不會超過八個月。而長筱城中的情況,大約也於此類似。詳細估算的過程,請容小僧演示一番……”


    平手汎秀揮手打斷:“暫且不必,不妨說些別的。”


    這個存糧的信息,並不算是特別隱蔽,也體現不出太高價值,僅此而已,那是對不起“豐臣五奉行”的名字了。


    “遵命。”前田玄以毫不意外,下拜繼續道:“除此之外,小僧發現附近一帶的武田家士卒,大半都對前路抱有深深的不安,他們在甲信援兵是否會出現這一點上深深存疑。甚至連白鷹城守將秋山信友殿,都是茶飯不思,寢食難安。山縣、馬場亦有所動搖。如此心態是可以利用的。”


    平手汎秀麵色淡然不變,繼續問:“如何利用?”


    前田玄以前傾迴答:“那要看……您究竟是打算全殲當麵之敵,還是更重視城池的得失了。”


    平手汎秀又道:“有何區別?”


    前田玄以說:“倘若中納言中將大人,您必得敵將而後快,那就需要用上兵卒,小僧恐怕幫不上多少忙。如果並不以此為甚的話,或許有辦法憑借寺社的關係,逐一勸服敵將,使之獻城離去也未可知。”


    平手汎秀這才微微一笑:“若要耗盡敵兵糧食,恐怕還需四個月,未免太過麻煩。而且,多送些兵將返迴甲斐,也未必是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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