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武田勝賴迴到甲斐時,已經徹底明白自己中了疑兵之計,過早撤退,以至於土屋昌次徒然戰死的事情。


    卻已經追悔不及了。


    因為進入了春耕時節,財力受創的武田家,短期內無力是再次發出動員了。


    乃至於坊間開始出現“武田大膳不敵平手宰相,武田左京不敵平手中務;父輩不及,子輩亦遜”的說法,令人氣得牙癢。


    稍後,聽說北陸上杉作戰好像也不怎麽順利。


    接著北條氏政就再次譴使而來,勸說:“何必要與宿敵上杉為伍,硬碰硬與平手氏對抗呢?不如我等協力,共取越後。”


    對這種毫無大局觀的行為,武田勝賴隻能悲歎一句“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了。


    其實僅從戰術角度,拿下了遠江高天神城、美濃白鷹城之後,武田氏仍然可以說是收獲頗豐的。隻是耗費的資源太多,略有些性價比不高的遺憾。


    但武田勝賴悲觀性地認為,若不能在三五年內打垮平手,就等於是慢性死亡。或許隻有極少數深具長遠眼光的人可以讚同他的觀點。


    他牢記著先父“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的教訓。


    可是沒想到,有時候就算你有了遠慮,依舊會有近憂啊!


    大軍返迴甲斐之後,穴山信君提出了“重新審視與平手氏的關係,仔細考量東美濃、北三河諸地的價值”這麽個看法。


    隨即武田信豐表達了一定程度的讚成。


    當時武田勝賴心下是不認同的。


    不過穴山信君身為準一門眾兼獨立性高的家老重臣,倒也不至於因為說出某種言論就受到什麽斥責。


    畢竟隻是個建議而已,這是無罪的。


    ——至少武田勝賴是這麽想。


    不曾料,這話說出沒幾天,忽然馬場信房、高阪昌信如臨大敵,煞有介事地雙雙來到躑躅崎館的本丸禦館,上表了令人驚訝不已的建言:


    “穴山信君、武田信豐等一門眾,顯然已經有裏通外敵,賣主求榮的嫌疑!請主公即刻將他們拘禁起來,詳細調查吧!若有必要,恐怕不得不大義滅親。”


    武田勝賴當即瞠目結舌,驚惶萬分,愣了好半天才連連搖頭表示拒絕。


    然而馬場信房、高阪昌信堅持說:“這是生死存亡相關的事情,容不得猶豫,必須馬上施行!”


    這就在禦館對峙起來,相持不下。


    搞得武田勝賴飯都沒辦法吃。


    然後事情不知為何也沒有保密下去,穴山信君、武田信豐正在三之丸辦公,好像也聽到了風聲,急急忙忙都趕到本丸來求見,反過來指責說:“馬場信房、高阪昌信這些落後於時代的家老們,隻知沉溺於舊日榮冠而完全不看現在的實際情況,他們才是武田家最大的不安定因素,必須罷免!”


    兩邊這就等於撕破了臉,當即唇槍舌劍大吵起來,爭得麵紅耳赤,劍拔弩張。


    馬場信房、高阪昌信認為穴山信君有私下通過德川聯係平手的行為痕跡,顯然是通敵,是十惡不赦的罪。


    而穴山信君、武田信豐則拿出舊日的狀紙,指出當年穴山氏向武田稱臣之時,被特許保留了獨立於他國守護交往的權限。


    馬場、高阪則進一步斥責說“條目規定,這些交往,必須在不損害武田家利益的前提下進行!”


    穴山則堅持:“與德川,乃至平手的交涉,才是的對武田有利的!相反爾等的頑固不化才是令人頭疼!”


    這成為爭論的核心話題。


    這個過程中,武田勝賴的心思已經來不及判斷誰是誰非了,而是震驚於穴山信君居然坦誠了有委托德川聯係平手的事情。


    更震驚於,居然存在一份泛黃的狀紙,承認了他們穴山家有這項權限!


    而且馬場、高阪他們對此心知肚明,絲毫不意外……


    隻有他武田勝賴,由於並非嫡長子,自幼在信濃長大,後麵是出於意外成了繼承人,才不了解這段尷尬曆史。


    甲斐的一元化,集權化進程當中,居然存在這麽一個“開倒車”的例子!


    知道了這個,武田勝賴既驚訝,又惱火,險些要吐血。


    但身為現任家督,隻能無奈地按捺住情緒,裝出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樣子,沉著冷靜地命令長阪光堅、跡部勝資兩名親信家臣過來協調。


    然後武田勝賴覺得自己不適合過早涉入,而要保留最終決定權,才更有餘地,因此就離席去吃飯洗漱了。


    並且明確發令,在場所有人解釋清楚之前,不得私自離席,也不得動手。


    小半個時辰之後,武田勝賴迤迤然迴來。


    發現氣氛驟然變了。


    馬場信房、高阪昌信與穴山信君、武田信豐現在達成一致,化敵為友了——他們四個齊聲表示:“長阪光堅、跡部勝資都是佞臣,主公應該將他們驅逐出去,不能留在身邊!否則我家是無法振興的!”


    而長阪光堅、跡部勝資臉都成了難看的豬肝色,他們的態度是:“無論一門眾,還是家老眾,皆有尾大不掉的勢頭,他們的存在,是對主公權威的極大影響!這才是我們武田家最大的隱患!”


    簡直是預料不到的神展開。


    這特麽的,不是叫你們兩個調解的嗎?


    難道調解的方式,就是把所有火力都吸引過來,然後原本關係緊張的兩方,就由於共同的敵人而和平了?


    那倒是某種程度上的大成功……


    現在好了,除了還有軍務沒整理完的內藤昌豐、坐鎮奧三河的山縣昌景、守備東美濃的秋山信友等人之外,武田家的最高層領袖們,幾乎都站到了這間屋子裏,而且吵成了一鍋粥。


    總而言之,武田勝賴原地愣了足足一刻鍾,半句話說不出來,然後真的吐出一口鮮血,連退幾步癱倒在牆邊上——幸好,還沒有暈過去。


    如此一來,六個家臣倒是不好意思再爭論了。


    但是矛盾還是沒解決啊!


    彼此之間,惡狠狠地互相瞪著,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


    武田勝賴隻覺得天旋地轉,身體極度疲憊,精神無限委頓,什麽也不願意去想,什麽也不願意去做。


    幹脆把麵前六個混賬都殺了算了!


    ——當然這個念頭也隻能想想,真這麽搞,武田家恐怕明天就完蛋了。


    片刻後,醫師被小姓帶了上來,望聞問切一番之後,表示主公身體還是很健康的,純屬心火過度發作,才肝氣升騰,血脈倒湧,隻要安心休養,就不會有事。


    武田勝賴聞言苦笑:“哈哈,安心休養,說的簡單,哈哈哈哈……”


    小小醫師,可不敢摻合進上層鬥爭,開了幾幅凝神靜氣的藥方子,趕緊逃跑。


    如此僵持,足足半日,終於救星來到。


    內藤昌豐整好軍務,入城求見。


    武田勝賴這才鬆口氣,他牢記父親說過,內藤是眼光最遠,心胸最廣,公而忘私,忍辱負重的第一純臣。


    連忙叫了進來。


    內藤昌豐入內,掃了一眼,並不意外,似乎對今日之事早有預料。


    他環視在座六名同僚——包括兩個一門眾,兩個家老宿將,兩個側近重臣,正好三組——然後從懷裏,緩緩取出一張用血水寫滿字的白布,慨然道:“此乃土屋昌次殿,委托家臣交給我的絕筆!各位皆知,上個月他受命為大軍殿後,不幸戰歿沙場。但諸位可曾知道,土屋殿本來是可以安全迴來的!但他察覺到這幾年家中內部重重的矛盾,決心用一死,來喚醒各位的忠義之心!相比起他連生死都可以不顧,各位卻不能暫時擱置意氣之爭,門戶之別,為了我們武田家的共同前途而相互容忍嗎?人即是城,人即是牆,這句話希望你們還沒有忘掉!”


    馬場信房頓時眼眶泛紅,揮手打了自己兩個耳光,俯首向西一拜:“土屋兄弟,我真是太慚愧了!”


    高阪昌信麵色沒怎麽變,默默伸手接過內藤昌豐手裏的血書,靜靜地看,一言不發,手卻不住在顫抖。


    武田信豐早已無力癱倒,痛哭流涕,不成人聲,不住念叨著“對不起先父教導”之類的話。(其父武田信繁)


    穴山信君也跪倒在地,連連悔恨自責不已,目光卻不自覺地悄悄閃動,向在場其他人身上瞄來掃去。


    長阪光堅雙手握拳,抱在胸前,眉關緊鎖,咬著嘴唇,臉上全是不依不饒的神色,隻是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


    跡部勝資垂頭喪氣沒精打采站在角落裏,連連搖頭,喃喃自語輕聲說著“吃棗藥丸”什麽的。


    主座上的武田勝賴舒了口氣,又歎了一口氣。他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麵對現在的情況。


    感念於土屋昌次的取義成仁,慶幸於內藤昌豐的老成持重。


    更多的,仍是揮之不去的濃濃憂慮。


    武田勝賴姑且也是性情中人,但並不缺少理智。他深切知道,今天這種辦法,確實可以姑且平息爭端,壓製矛盾,但是持續有效時間是不會太長的。如果不能從根上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這種互相攻訐的場麵,沒多久又會重現的。


    到時候又該怎麽辦呢?


    今年有個土屋昌次,拿自己的鮮血來換取武田家的一時之安。


    將來還會不會再有一個土屋昌次?


    一共能有幾個土屋昌次?


    甚至於——我這個家督,真的配得上,真的值得土屋昌次做出如此犧牲嗎?


    武田勝賴對此並無充足的信心。


    恍惚間,他抬首望向禦館之外,越過在場的諸位家臣。


    目光穿過雲間,透過天空,仿佛也同時穿透了時空。


    到達了那個他還是“諏訪二郎”,而非“武田勝賴”的世界。


    那時候真是無憂無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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