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的本州島,可以看做是一個從東北到西南方向順時針延展的弧形。將琵琶湖南岸視作中心的話,北陸越前、加賀、能登、越中、越後諸國,則是在偏北約一百五十公裏到二百五十公裏的方位之上。


    一丁點緯度的差別,本來並不足以形成決定性變化,但是由於山脈和洋流的綜合影響,氣候與近畿大為不同。沿海的狹長平原相對溫暖適合居住,內部的山地則是寒冷而又貧瘠。


    這或許是造成政治形勢始終不能穩定的原因之一。


    元龜年間,隨著朝倉家的衰落,以及上杉家的戰略目標轉移,北陸陷入了激烈的暴亂當中,戰火連連,從無停歇。


    直至今日,已經可謂是百業俱廢,民生凋敝了。


    曾被譽為“小京都”的一乘穀城曆經多次合戰之後殘破不堪,而新主人也沒有餘力去修補——甚至究竟誰才是新主人,這一點嚴格講起來,也很模糊。


    由著名劍豪富田勢源所創,鼎盛時有上千名門徒的“中條流”劍術道場,為了避免卷入紛爭,兩年前受織田家之邀約,搬到了美濃,再立門戶。


    一度成為敦賀與直江津的過渡地點,在一向宗寬鬆商業政策下興旺起來的金澤港口,由於受到上杉水軍的屢屢襲擊劫掠,再無任何商賈光顧,變迴了小漁村。


    滿地廢墟之中,許多勢力打得頭破血流,人人都沒有結束戰亂的實力,隻能期盼身後的貴人早日出兵主持公道。


    隻不過具體的人選有所區別。


    越前殘兵和加賀門徒眾指望的是平手宰相中將的千軍萬馬。他們暫時集中在府中城,竹中重治作為臨時推舉出來的領袖姑且還能安撫住人心。


    他們現在固然很死傷慘重,情況緊急,但已經得到消息,身後六萬將士正在集結,不日即可到達,於是內心總是可以充滿轉危為安,柳暗花明的機會。


    另一些人則是寄希望於越後之龍的百戰雄師,現以加賀津藩城為中心聚集。


    其中包括了已經為上杉家效力數年的越中國人椎名康胤、小島職鎮,也包括了最近兩年才宣布降伏的能登國人溫井景隆,遊佐盛光,更包括了剛剛倒戈加入上杉旗下的越前國人溝江景逸、小泉長利。


    諸多來曆和立場各異,因為種種現實原因才主動或被動湊到一起的人,麵臨著巨大的壓力,不得不抱起團來,一同凝視著春日山城的方向,等待著救星的到來。


    有的人神色坦然,目光堅定,深信戰無不勝的上杉彈正能像往常一樣遇強愈強,挫敗頑敵;有的人心誌猶疑,惶惶不安,看起來似乎時刻都要叛逃跑路,隻是因為某些客觀原因才沒跑;有的人自暴自棄,了無牽掛,已經失去了太多不能挽迴的東西,每活一天都隻當是多賺的。


    就在如此形勢下,上杉謙信最終到達加賀的時間,乃是元龜八年(1575)二月初七。


    他開始準備的時間,比平手汎秀晚了不少,但行動起來,卻要快上許多,自春日山發布動員令,聚結兵力,籌集糧秣,花了五個晝夜功夫。再到揮師上路,邁向津藩城,一百九十公裏隻走六天,凡十一日,已至前線。


    小島職鎮聞知此事,興高采烈手舞足蹈,謂左右曰:“我就知道,上杉彈正用兵如神,風馳電掣,怎麽會像平手氏那麽拖拖拉拉!”然後就號召大家一起出城恭迎了。


    椎名康胤心思稍微多一點,見了麵除了叩首問安,沒忘詢問:“彈正大人如此神速,令人歡欣。但不知,您總共帶了多少士卒來加賀作戰呢?”


    上杉謙信騎在馬上,沒有絲毫下來的意思,傲然道:“諸位無慮,今有旗本三千,皆以一當十之俊傑,越後郎黨一萬,亦以一敵五之勇士,總計便可視作是八萬軍勢了。”


    小島職鎮、椎名康胤已然很了解這位大爺的言行作風了,隻迴應了一聲“是!”,便沒有多做計較。


    溫井景隆卻是頓時色變,訝然失聲:“平手宰相中將擁兵高達六萬,彈正您隻帶來一萬三千人,敵眾我寡,如此懸殊,豈不是危急萬分嗎……”


    此言一出,上杉謙信勃然大怒,揮刀嗬斥道:“真鼠輩也!未戰先怯,全無膽略,有何顏麵自稱武士?有何顏麵自稱男兒?念爾新附之眾,尚不識得家中法度,姑留性命,日後再有如此行徑,定斬不赦!”


    溫井景隆嚇得瞠目結舌,汗出如漿,戰戰兢兢癱倒下去,趴在地上連連叩首,請求饒命,聲調中已有哭的腔調。


    遊佐盛光曆來與他相善,連忙也跟著下拜求情,眼角卻不自然閃出不以為然的神色,隻是深深伏身,掩藏了起來。


    須發已白的溝江景逸哼了一聲,麵露不屑,惡聲惡氣道:“我等加起來也有雜兵一二萬人,匯合上杉彈正,如何不能一戰?反正老夫是與一向惡徒仇深似海,跟平手氏也沒和談餘地了,別說六萬大軍,就是六十萬大軍殺過來,都是一樣作戰!殺一個夠本,殺兩個算賺便是!”


    聞言上杉謙信朗聲大笑:“溝江殿真豪傑!我看越前朝倉舊臣之中,不乏如您這般的忠勇之士,隻是金吾(朝倉義景)懦弱無能,不能任用,以致失國!”


    溝江景逸聽了這話大生知己之感,慷慨下拜道:“願為上杉彈正效死!”


    身邊小泉長利卻是低頭皺著眉,小聲念叨著“為死者諱”“何故貶我舊主”“實在無禮”之類的話,並沒有被人注意到。


    越後之龍平素並非細心的人,見了這幾個首腦,也懶得一一去跟剩下的打招唿,便大手一揮,高唿:“鄙人上杉謙信,特為殺滅平手亂賊而來!有血性者,隨我退敵,必有重賞!怯敵惜命者,最好早日離去,免得被我碰上!”


    講完便驅馬繼續前進。


    隻見他身著無色南蠻胴具足,包著純白的頭巾,騎一匹高頭大黑馬,獨自走在隊伍最前列,似乎完全不擔心有任何刺殺。


    英姿勃發,不怒自威,顧盼之間,眼中濃烈的肅殺之意毫無掩飾地散發出來,雖然並不算高大威猛,卻有一種要改天換日,氣吞山河,摧毀一切阻礙的豪邁氣概。


    那是一種令人畏懼的淡漠和從容。


    曆經無數血戰,從沙場上存活下來,已經見慣了生死,對手上的鮮血和身邊的屍骨不會感到任何動搖,所以淡漠。


    深信自己是“毗沙門天”的化身,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將世界還原到應有的程度,殺人再多也不違背義理,所以從容。


    這便是“越後之龍”。


    主將身後,兩名熊腰虎背的壯士,一持亂龍旗幟,一持毘字旗幟,皆高三間。二人頂天立地,浩蕩磅礴,並趨而行。後麵則是四橫四縱十六個身形稍微短小一些的士兵,各擎了小旗,亦昂首闊步,威風凜凜。


    再有馬上武士約三四百,盡著黑甲,五騎為一排,平頭並進,森然無聲,目不斜視,縱橫身位隻差仿佛,如刀鑿尺量一般,整整齊齊走了過來。


    沒有任何多餘誇耀武勇的舉止,僅僅是馬蹄踩在地上的聲音在迴響。


    後麵是槍足輕數百、弓鐵炮數百,依次進場,情狀大致如此。


    就連推著車運作物資的手明隊,也保持著這種令人難以言狀的姿態。


    上杉家禦旗本眾,一眼望去僅僅兩千餘兵,卻讓在場所有的老革都覺得“以一敵十”並非虛言。


    接下去,看家紋和旗幟,乃是一門眾的麾下屬兵,則稍顯參差不齊,前幾隊軍容與旗本眾相差無幾,後麵的雖也排列整齊,卻讓人感覺隻是勉強維持,徒具其形,精氣神遠遠不如。


    一門眾的筆頭是個留著兩撇小胡子的弱冠少年,看上去好像不善言辭,麵對迎接的人隻是稍微點頭致意。


    倒是他身邊一個瘦小的伴當,偷偷跑過來,禮貌地與眾人寒暄一番,表示“禦中城大人有急事要麵見主公,無暇分身,特意派我來問候各位。鄙人桶口兼續,代他向各位大人致歉了。”


    “禦中城大人”指的是謙信養子景勝,如此身份,大家倒也不敢有何記恨。


    況且桶口兼續這人善解人意,妙語連珠,很是有趣。


    再過去了,才是大眾心中那種桀驁不馴,蠻勇驕橫的“精兵”。


    頭一個被人認出來是“七郡無雙”柿崎景家,有名的最喜歡“一騎討”的武將,自然是放縱慣了的性格,見了諸位出城迎接的國人領主們,也學著上杉謙信的樣子,沒有下馬,隨意打了個招唿,徑直往前去了。


    小島職鎮、椎名康胤已經習慣,不僅沒覺得有辱,還主動堆著笑奉承兩句。但其他幾個人,臉上或多或少都有點尷尬了。


    再一個,乃“越後鍾馗”齋藤朝信,長著一副喪門星的麵孔,令人下意識畏懼三分,不料竟是個寬仁和善的角色,慈眉善目地過來問候了一圈,一個也沒有遺漏。


    這才令怨言暫時消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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