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兩朵,三朵……不對這不算一朵!三朵,四朵……嗯,還是算吧!那就是六朵了……六朵,七朵……今天這棵樹有十九朵花啊,哈哈!不錯,不錯!”


    蓬成鳥窩的頭發,淩亂裹成一團的衣裳,雙腳踩著一高一低的木屐,嘴角不住地流著口水,專心致誌煞有介事數著梅花的,就是當今征夷大將軍,足利義昭。


    這幅模樣怕是任誰都想不到。


    眾人簇擁之下,門外平手汎秀遠遠地端詳良久,心中有無數疑問,卻不知從何說起,最終開口卻隻說:“他為什麽要數梅花?”


    他為什麽要數梅花?


    這誰特麽的知道呢!


    上野清延、大館晴忠等人麵麵相覷,無言以對,唯細川藤孝從容道:“數梅花是公方大人最近多日來最用心的事情。數完之後,若是喜歡的數字,便歡欣鼓舞,若是不喜歡的數字,便大發雷霆。”


    完全是文不對題,答非所問,不過也說出了一些提問者想知道的信息。


    平手汎秀輕歎,又問:“持續多久了?”


    細川藤孝道:“已有二十日。”


    平手汎秀生疑:“冬季之前,沒有梅花可數的時候呢?”


    細川藤孝道:“那時公方大人數了兩個月的菊花。”


    好吧……禦所雖然不算奢靡,但地方還是夠大,種的花草樹木很豐富,保證一年四季都能有得數,是沒問題的。


    一陣沉默過後,平手汎秀無奈搖頭,又問:“看過大夫了嗎?是怎麽說的?”


    細川藤孝苦笑道:“醫師換了三撥,或說是癔症,或說是風症,總之拿不定主意。開了藥方,也是全然不見好轉。出於保密考慮,鄙人不敢再找更多人了……事實上監視三家醫師已經很困難。”


    “好吧,你做得對。”平手汎秀點頭,又道:“公方大人,這幾個月來,都沒有清醒的時候嗎?”


    細川藤孝聞言麵露難色,吞吞吐吐不敢作答。


    又轉過身去,原封不動問了一遍,才十分隱晦地表示:“偶爾‘藥物’送得晚了,公方大人的性情會大變,說出一些不堪入耳的話語,倒不如現在數梅花,來得清靜安定啊!”


    聞言平手汎秀疑道:“是什麽不堪入耳的話?”


    細川藤孝等人囁嚅不敢言。


    這次再怎麽催問,仍得不到迴答。


    平手汎秀轉念一想,明白了。


    大概,無非是“平手氏害我!一切都是他的陰謀!你們這群叛徒都是被他收買的!”之類的話吧。


    這個話,幕臣們,確實不敢轉述。


    話說,用了一年“福壽膏”的人,真的就會變成這個樣子嗎?是不是日常給的劑量太大了?或者,咱們這位將軍大人體質特殊,耐受性尤其差勁?還是說,足利義昭是由於人生的大起大落而瘋掉的,藥物隻是次要因素?


    平手汎秀對這類化學製品完全沒有研究,無論是前生還是今世都如此。同時對心理健康和精神問題也缺乏了解,隻知道“多巴胺”“內啡肽”幾個名詞而已,具體是幹嘛用的就一抹黑了。


    也就是說,對於足利義昭的當前狀態,束手無策。


    從樂觀角度講,人家成了這幅樣子,就沒法爭權奪利,勾心鬥角了,這是極大的好消息。


    但另一方麵,他無法出席任何政治場麵,連基本的簽字畫押都做不了,幕府這塊金字招牌,也就不好用了。


    人家上杉謙信說公方大人已經被暗害了,平手汎秀都不好反駁。


    你拉出來讓世人一見,噢,原來將軍沒有死,隻是瘋了,這個也挺尷尬的。外界會質疑發瘋的原因,以及為何要長期隱瞞。


    更重要的是,公方大人年近四十,妻妾成群,卻無任何一個出身高貴的婦人誕下了麟兒,隻有個農家侍女產下庶子。


    他老人家這幅鬼樣子,也不像是能行男女之事了啊!


    乃至足利近支,這些年由於種種原因,也幾乎都死去,或者隱居起來,不知所蹤了。


    最靠譜的,可能是關東公方那裏,但也已經隔了好些代了,而且人家後北條氏拿著這張牌也不會輕易交出去的。


    眼見足利義昭這幅喪失心誌的模樣,平手汎秀不得不做出艱難的決定。


    他當即對細川藤孝說到:“公方大人至今為止,似乎僅有一子而已。”


    “是。”細川藤孝立即答曰:“其母乃是被聘為侍女的農家子,娘家沒有苗字,在禦所之中,也並無任何封號。”


    平手汎秀歎道:“農家女之子,若成為征夷大將軍,可能會惹人嗤笑。然而既然是僅剩的嫡流血脈,也是無可奈何了。”


    “這……”出於禮法方麵的堅持,細川藤孝本能做出反對:“或許還是從足利氏的支脈當中,尋求養子為嗣更合適?再者還有吉良、涉川、石橋等‘禦一家眾’可以考慮……”


    “亦可。您來決定吧。”平手汎秀沒有太多講究,但需要強調的是:“無論采取何種方案,終歸是需要合適的人選,血脈不能有所爭議,也要避免被奸人利用。”


    “您所言甚是……”細川藤孝頓時感到極大的壓力。


    提的兩個條件非常合理,而符合條件的人選顯然不好找。


    真讓一個農家女生下的兒子繼位,又感覺挺奇怪的。


    這麽多年來,室町幕府不是沒有過庶子繼位。但即便是庶子,起碼也是個低級公卿,或者中級武士的門第,至少有個拿得出手的苗字。再不濟,又退一步,出生以後直接交給高貴的婦人撫養,不認生母認養親,也能說得過去啊。


    現在可著實是……


    他的煩惱平手汎秀看得明白,但並不準備摻合。


    因為自己這邊也有急著要做的事情。


    當著細川藤孝等幕臣的麵,平手汎秀以明確的言辭,向在場的低階公卿烏丸光康說道:“實在冒昧,無論如何,請閣下代我向朝廷詢問,‘參議’一職是否有缺額。另外,聽說洛中有寶物曰‘蘭奢侍’盡得造化之奇,不知鄙人是否有幸觀瞻?這兩個莽撞的願望,希望您轉述。其中唐突貿然,不合禮法之處,日後鄙人會親自向陛下和百官謝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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