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門淨土真宗的要旨,第一便在辯清‘本願力’與‘迴向’含義之所在。各宗派無不念經誦佛,但念經誦佛,本質是在做什麽,卻是大有講究。往日有的講究漸修,有的講究頓悟,各有名目,終究脫不了‘自力’之道。唯有親鸞聖人參透玄機,長於末法俗世之人何以憑空有了自力?其實是自以為是,機緣巧合感應到了阿彌陀佛普度眾生的無邊願力,誤以為是自身造化。誦經無數便定然超脫嗎?不誦經便定然無法超脫嗎?不盡然。我派念佛,乃是主張感應他力之後,自然而然的舉動,便如幼童親近父母一般。抑扼心欲而強求修行,路是偏了的。此所謂‘稱名念佛’的道理。再講講何為‘現身不退’……”


    長島願證寺的大殿之上,慈眉善目仙風道骨的證意和尚,正在慢條斯理諄諄善誘,為幾個剛入門的年幼弟子講解學問,忽然一個麵目兇惡的中年僧人急匆匆走到門口,跪地施禮道了聲“叨擾”。


    定睛一看,原來是本門重臣下間賴成。


    一向宗同其他扶桑的佛教宗派一樣,有的僧侶專門研究學術,有的僧侶專門負責實務。下間氏就是後者當中的翹楚,多年來沒誕生任何理論家,猛將能吏倒是層出不窮的。


    此時下間賴成緊皺雙眉,神色嚴肅,如臨大敵,證意見了亦不免驚訝,連忙穩住心神,對弟子說:“今日乏了,明日繼續。”


    幾個小和尚聞言老實告退。


    接著證意才向門外發問:“坊官何事如此操切?”


    下間賴成起身疾走過來,套出懷中疊好的布告展開,呈遞上去,答曰:“迴稟院家,我是聽聞織田、瀧川、本多等人,紛紛在尾張海西、伊勢桑名、朝明等各地發布清查土地,新建賬冊的法令。”


    “這樣?”證意聞言倒吸涼氣,“他們動手倒也真快!我們還沒來得及,趁亂多占下幾個村子呢!”


    “必須阻止此事!事實上已經有村民委托我們出麵阻止了!”下間賴成斬釘截鐵道:“否則,日後我寺就再難擴張,勢力會被限於川心七島之內。”


    “但人家要做這事,也是名正言順啊。”證意搖頭苦惱:“既然刑部大人以幕府之名給予了知行,他們確實是有檢地之權無疑的,我們有何理由幹涉?無緣無故生事,會惹來平手家的怒火,石山也不會支持。”


    “若是合法檢地,當然無理由。但是——”下間賴成奸詐一笑,本就兇惡的臉龐更顯猙獰:“但如果有人在其中勾結奉行,惡意攤派,苛剝百姓,導致民變會如何呢?別忘了年初山城神足氏,就因為這個原因斬首了。”


    “坊官的意思是……”證意瞬間明白過來,臉色一下蒼白:“先刻意誘導民變,然後再站出來主持秩序……這要謀劃成功,固然是好。萬一不幸事泄,那問題可就……可就難以收拾啊!”


    “那麽,敢問院家是否甘心,放棄擴張,坐視長島周邊這些土地被各武家牢牢占據呢?”下間賴成故意如此發問:“若是您甘心的話,鄙輩區區一介坊官,自然無權置喙。”


    “嗯……”證意聞言沉默,遊移不決。良久忽然道:“此事應與賴旦師弟商議才是,他何時能歸?”


    “賴旦師兄前往北陸支援物資,牛車走得慢,至少還需……半月左右才能迴來。”下間賴成裝模作樣算了一會兒,報出一個不太誇張的數字來。


    “半月?不行不行。”證意連連搖頭:“等那麽久的話,不就等於默認和退讓?村民們會對我們失去信心的。”


    “那院家的意思是……”下間賴成做出征詢的姿態。


    “就按坊官所言吧!寧願鋌而走險,不可坐以待斃!”證意咬著牙握緊拳頭,輕輕錘在地板上,想了想又補充道:“我即刻派人聯絡石山,設法早日走通平手家的關係。具體的布置,交給坊官了!”


    “明白!請院家放心。”下間賴成伏拜領命。


    ……


    一百五十町(16公裏)外,神戶城的二之丸禦殿之中,國府盛種忽然冷不丁打了個大大的噴嚏,但毫不在意,隻以為是風冷,命人關進了門窗,繼續興致勃勃地投入到工作當中。


    他現在正是誌得意滿,仕途昌盛呢。


    幾年之前,國府盛種隻是個微末不足一提的小領主,打不過織田家下跪投降,被分配在信長的兒子信孝手下當與力,於小團體中的地位排在十名開外。


    孰料這段時間風雲際會,變幻莫測,不少原本有話語權的人戰死或遭到清洗,一下空出位子來。


    國府盛種抓住機會積累了親信武力,又趁平手汎秀討伐伊勢,帶頭站出來組織附近國人豪族,殺死了聽命於北畠家的人,聯名邀請織田信孝複位。借機一舉登上舞台,隱隱成為了鈴鹿、三重、朝明地區的話事人。


    畢竟名義上的領主隻有軟實力沒有硬手段,不依賴地頭蛇來進行統治是不可能的。


    織田信孝很識趣地馬上把檢地大任交給了國府盛種,等於是視為家老重臣了。


    由一兩千石知行的中層武士,到十萬石領地的宰輔之位,可謂是個很不錯的發展,日後再繼續隨著主家而水漲船高,也是有機會的。


    萬一有機會取代主家就更好不過……


    總之可喜可賀。


    區區一介土豪,國府盛種並沒太多見識,但經過織田、平手的洗禮,內心也知道,建立深入基層的集權是強軍複國的必要途徑。


    因此他對檢地之事十分重視。


    當然他也明白,村民們不會輕易聽話,需要費一番功夫。針對具體問題,可能分別要以力相挾,以利相誘,以理相勸,以情相動……等等一切的辦法都在考慮之中。


    國府盛種權力欲雖越來越重,倒並無借機斂財的打算,仔仔細細擬定章程,不準備沒有留下多少“漂沒”和“耗獻”的空間——當然就算想也未必有那個上下其手的本事就是了。


    事實上想到要處理一堆數字,頭皮都發麻了,而且也周邊找不到人來分擔。隻能先大致湊活一下,待日後真正實施時,再慢慢調整。


    他殫精竭慮,廢寢忘食,用盡了自己並不算多的智力,快速寫出了草案,交給織田信孝批閱。


    後者隻迴了“所言甚善,萬事拜托”這一行字。


    不知道是出於絕對的信任呢,還是自知無力才被迫放權呢?


    無論怎樣,對此國府盛種深感誌得意滿,迅速命人將公告張貼發布出去。


    還格外強調,是織田信孝與國府盛種聯署簽名的!


    此時也不是沒有人提醒他,注意長島願證寺的舉動,謹防樂極生悲。


    不過國府盛種認為這是瞎操心。


    他的迴應是:“此番檢地,隻在一般鄉村施行,並未絲毫侵犯到任何寺社的不輸不入之權。長島願證寺又有什麽理由感到不快呢?如果當真有所涉及,隻能說明他們非法占據土地,那麽擔心的可不是我。”


    在國府盛種看,織田信孝的領主權有平手家背書,便是高枕無憂,區區一向宗和尚,弄不出什麽變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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