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龜五年(1572)的年末,平手汎秀終於離開京都,踏上返程之路。


    先是向南到了大和,巡視西南六郡領地,接見秋山、柳生、十市之類國人眾,為平手秀益背書。接著又西行至河內南部七郡,借“老金吾”畠山高政與夜叉丸的名分,安撫清水、津田、甲斐等豪族,替岩成友通站台。


    隨後又在和泉、紀伊各停留幾日,象征性地處理政事。


    一路之上,國人、商家、僧侶的阿諛奉承,堪稱絡繹不絕,泛濫成災,到了令人耳朵起繭的程度,這自是可想而知的。


    盡管從戰略戰術角度,平手汎秀並沒有真的占到多少便宜,但最終是成功讓對方放棄了推翻足利義昭的口號,並且還“罵死”了武田信玄,這在天下人眼中看來就是毫無置疑的完勝了。


    至於討滅鬆永久秀,拯救被圍困的禦所,反倒顯得是次要的。


    順便一提,甲斐踟躕歧館那邊,至今仍未正式承認家主的死亡消息,然而武田信玄已經三個月沒有露麵,冬季與上杉家在西上野發生的衝突,亦是由武田勝賴掛帥出征,事實如何大家心中已經有數。


    有了這前車之鑒,一時半會是沒有人願意與正處於春風得意狀態的平手家作對了,就連石山、界町、根來寺這些龐然大物都表示出前所未有的敬畏和恭謹態度。


    借機平手汎秀在領內提出了幾條補充性的法度,在並未加大國人、寺社、商戶經濟負擔的前提下,增加了細節行為規範的約束,意在進一步提高集權程度。


    比如國人眾在不出陣時每半個月需要到指定的城裏報告近期情況,寺社招攬信徒與收受貢獻的情況建立書麵存檔,商戶的進出賬目與倉庫店麵定期接受隨機抽查等等。


    為了施行這些政策,在所轄的每個郡內,以“警視廳”的結構為基礎,設定基層機關部門。除了委任“郡司”或“郡代”之外,還根據郡的規模大小,指定少則三名,多則十五名武士擔任的“郡奉行”,分別管理治安、司法、財稅等日常工作,同時還可以兼帶互相牽製監視,防止一人獨斷,尾大不掉的情況。


    每郡有四到十六名武士,加上他們的家臣,以及必要的外聘人員,便形成了“郡所”,理論上全部屬於中樞的派出人員,將與地方上的實力派人物共同決定一郡之內除征兵打仗之外的所有事務。


    在適當時機,還可以進一步設定“鄉所”乃至“村所”,但目前顯然還找不到那麽多合適的人來充當公務員。而且那會讓國人、寺社的不滿情緒嚴重擴大的。


    做到郡這一級已經足夠。


    平手汎秀命人將思路落實成文,尚未正式施行,時間已經到了十二月初十,年關將至,而他才剛剛帶著孩子迴到淡路,與家人見了一麵。


    這是時隔數月重新見到自己的妻妾子女。


    但隻呆了三天,吩咐好好準備年後言千代丸的元服之事,接著便再次踏上甲板,前往四國彰顯存在感。


    當然,伊予北部還是人家毛利的勢力範圍,不用去自找沒趣。


    伊予南部、土佐西部一帶,河田長親坐鎮中村禦所,對一條、宇都宮兩家遺臣的籠絡工作甚為得力,不需要太過擔心。


    比較複雜的是阿波、讚岐兩國地盤,現在是以細川真之、十河存保、香川之景為中心,鈴木重秀、湯川直春則被轉封到島上作為牽製力量。


    這兩國的國人豪族都派出了象征性的微末兵力,一同對抗武田,然後就麵臨了三好複興勢力四處作亂的挑戰,打打停停磨蹭了小半年,直到前線分出了勝負,才一鼓作氣將扶不上牆的“亂黨”收拾掉。


    顯然他們對於潛在的問責是十分不安,早早各自送了信來。


    其中十河存保親自跟到前線作戰,自然是有功無過。香川之景比較坦誠承認了自身能力不足,難以駕馭地頭蛇。湯川直春專注於誇耀自身武勇,暗示同僚們皆是無能拖累。鈴木重秀卻是端著身子,說了一堆不著邊際的話企圖和稀泥圓過去。細川真之則是控訴領內國人們如何故意怠慢,不肯配合。


    這幾個家夥,沒有一個是讓人省心的老實人,但也都掀不起大風大浪,在精力有限的情況下姑且擱置一旁,暫不細細清理。


    平手汎秀巡視四國的第一站,選的是土佐。


    拜訪的對象,自然是長宗我部元親。


    ……


    十二月十五日,平手汎秀在土佐中部浦戶港灣登陸,長宗我部元親早已提前多時帶著近臣們鄭重其事歡迎大駕。


    雙方寒暄談笑一番,一齊前往岡豐城。


    隻相隔幾個時辰的腳程,轉瞬就到。


    然而一路上長宗我部元親卻故意反複再三露出欲言又止的姿態。


    起初平手汎秀笑而不語,安定下來之後,等到近臣們散去,左右隻剩親侍,才主動詢問說:“元親殿,莫非是想問今年參與對武田作戰的報酬問題嗎?”


    將稱謂由“長宗我部大人”“岡豐城殿”改為“元親殿”,一方麵是顯得親近友善不拘小節,另一方麵,也隱約有種居高臨下的意思,聊作試探。


    聞言長宗我部元親眼中寒芒微微一閃,瞬間低頭遮住表情,佯作羞愧局促狀,道:“實在不好意思,讓刑部大人一眼看透了!其實鄙人也知道,今年的作戰中並未立下太多功績,可是家臣們畢竟都努力整整一年了……”


    他故意裝出貪圖小利又抹不開麵子的姿態,不知是為了掩飾什麽。


    聽了這話,平手汎秀也假作看不透對方心思,嗬嗬一笑,捋須道:“來之前就有不少人向我提出建議了,阿波、讚岐那兩塊地方,實在是有太多心懷叵測的宵小之輩了,與其相信他們,倒不如把土地空出來,賞賜給更值得嘉獎的人!比如說……土佐的長宗我部氏。”


    “啊,這個……”長宗我部元親恰到好處地展現出一個喜不自勝,眉開眼笑,竭力想忍又忍不住的形象,伏身道謝:“無論刑部大人如何決斷,在下一定替您守好四國的領土,不至於有損‘南海探題’的威名……”


    “哈哈,別高興太早。”平手汎秀壞笑了一下,打斷道:“雖然有這個建議,但是,我並沒有說,我就采納了這個建議啊!”


    “呃……”長宗我部元親頓時一愣,變成一副茫然不解,略帶埋怨的臉,悶聲迴應:“不管怎樣處理,全賴刑部大人決斷,在下不敢置喙。”


    這語氣像受了氣的小媳婦一樣委屈哀怨。


    跟他這“姬若子”的容貌和氣質倒也是挺般配的。


    平手汎秀饒有興致地欣賞了對方的演技,不慌不忙地解釋道:“確實,我現在身為南海探題,將阿波、讚岐一些懶得管理的窮鄉僻壤,清理出來交給你,看上去是惠而不費的。但這個建議我斷然拒絕了。你知道是為何嗎?”


    “……”長宗我部元親不敢胡亂猜度,默不作聲,


    接著平手汎秀收斂了笑容,緩緩起身,正色宏聲道:“因為那些東西,隻夠喂食家犬而已。而獵鷹,是不能用喂食家犬的方式對待的。否則既是一種可恥的浪費,也很容易遭到反噬啊。”


    長宗我部元親驟然一驚,身子顫抖了一下,而後抬起頭來,臉上卸除了一切偽裝出的神情,鄭重與平手汎秀對視了一眼,沉聲道:“能被刑部大人視作獵鷹而非家犬,在下十分榮幸,日後一定再接再厲。”


    “很好,就是如此。”平手汎秀嚴肅地點點頭,接著說到:“所以,這次我不會給你任何土地與金錢,隻會給你一個機會。當然,若是家犬一般的人物,隻會把這當作是艱巨的任務,甚至刁難。”


    “艱巨的任務……”長宗我部元親用力抓著腦門想了想,片刻之後不自覺向西望去,“莫非是……”


    “沒錯!討伐大友家的事情,就交給你了。”平手汎秀淡定地吐出信息量巨大的字眼,“新九郎(河田長親)會繼續坐鎮四國,給予你一切必要的後勤支持。理論上阿波、讚岐甚至伊予各地的兵力你都可以動用,當然,實際能不能叫得動就看本事了。到九州島之後,但凡攻占下的地域,皆歸屬長宗我部元親家所有。”


    “嘶——”話音落地,長宗我部元親倒吸了一口涼氣,而後無奈苦笑:“刑部大人,真是擅長設餌啊!”


    平手汎秀笑而不語。


    由於大友家一貫不太恭敬,而毛利家一貫非常恭敬,足利義昭為了爭取後者在“南海探題”一事上讓步,就發出討伐命令,給予進軍北九州的名分。


    於是平手汎秀知道,便順水推舟,提出號召四國豪族一道參戰。


    足利義昭和毛利輝元,大概都隻當是笑話。


    但其實這並不是笑話。


    常人覺得,大友義鎮雖然在今山之戰失足慘敗,畢竟還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仍然不能算好對付的軟柿子。


    平手汎秀卻知道,原本曆史上,大友家就是從這段時間開始,露出外強中幹的一麵來,被島津、龍造寺、秋月等後起之秀輪番折辱,若非得到豐臣政權的及時協助就滅亡了。


    現在就是考察長宗我部元親眼光和決心的時候了。


    不管怎麽發展,反正自己都是不虧,所以平手汎秀十分淡定安然。


    而長宗我部元親則是瞬間出了滿頭大汗,陷入激烈的心理鬥爭。


    他當然想做獵鷹。


    隻要是有的選,誰又情願做家犬呢?


    但獵鷹要與兇惡的獵物搏鬥,九死一生才能吃到新鮮的肉,而家犬隻要搖搖尾巴,就能安全地得到剩飯殘羹。


    少年意氣時總以為自己可以肋生雙翼,翱翔天際睥睨群山,來去自如所向披靡。總是在碰壁之後才不得不學會跪伏於地,舔著骨頭棒子汪汪叫喚供人取樂。


    長宗我部元親麵臨著一個艱難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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