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二日,立冬。


    奧羽、北陸已是滴水成冰,折膠墮指,人皆閉戶千裏的局麵了,就連近畿一帶,也是白雪皚皚,冷風刺骨,不宜外出了。


    元龜四年被認為是數十年一遇的寒災之季,按說是極其偶然的不幸遭遇。然而元龜五年的情況,卻並無明顯好轉,完全沒有按正常預期中的那樣恢複以往規律。


    尚未進入十一月,便已經到了必須要燒火取暖的程度,依舊可算是難得一見的天氣,市麵上柴火的需求量大幅增加。


    京都禦所附近,原本隨著足利義昭“中興”以來,日漸重現繁華姿態的商業街町,瞬間變得冷冷清清。比之夏日盛時,遊客十去其九,來往客商亦減半,大部分店鋪也隨之關門打烊,節省成本。隻有酒場、宿屋之類涉灰的高利潤經營場所,還依然堅挺。


    當然,他們的高額利潤肯定不隻是來自於販賣酒水和提供住宿——這兩樣頂多算是賺個辛苦錢。真正值得一提的是附帶的賭博和皮肉生意。


    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京都的治安似乎有惡化的趨勢,竟傳出有公卿高官家裏遭到持刀人破門搶劫的惡行事件來。


    輿論推測大概是賭徒在賭桌上輸光了銀錢,或者酒色之徒在遊女身上散盡家財,然後才鋌而走險。


    這令社會各界人士都感到驚惶,唯有武士們毫不在意的繼續尋歡作樂。


    畢竟這戰亂年代本來就是多活一天算一天的,連這點覺悟都沒有還是別當武士改行更好。


    如沼田佑光這般,有些小權,不缺閑錢,但又買不起豪華大宅,養不起一堆仆傭的中級武士,在京都附近隨處可見。其中有的是幕府的家臣或附屬外樣,有的是各地大名派過來的“駐京使者”,有的是落魄之後望風投機企圖再起的野心輩,甚至有的是專門做掮客謀生的當地人,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寒冬臘月百業皆廢,一群無所事事的漢子會做些什麽事來取樂,用腳趾也想得到。


    這天氣沒人願意早起,難得沒有公務處理,沼田佑光是快到午時初刻,才包裹得緊緊的出了門。舍馬就步,隻帶一個拎包的隨從,慢慢悠悠轉了三個街角,來到熟識的“渡川屋”,對卑躬屈膝的門童喚了句“一切照舊”,便昂然邁步入內。


    隨從則留在了玄關與門童閑聊。


    不需要思考辨認,雙腳憑著慣性輕易穿過庭院與長廊,來到最裏處,有扇絲毫不顯眼,看著平平無奇,隱私性不錯的矮門。低頭進門,左轉,行十餘步,右手又是門簾。推門再入,前行再向右,便可見一間設了圍爐,鋪滿榻榻米的寬廣房間。如此曲折連通,確保了取暖和隔音的需求,充分彰顯身份,是老爺們喜歡的作派。


    尚未進門,隻知房間裏煙霧繚繞,酒香四溢,不斷傳出男男女女嬉笑打鬧和賭具撞擊銀錢晃動的聲音,畫麵是可想而知的。


    沼田佑光不禁皺了皺眉,花了些時間整理思路,平複情緒,推門步入,笑稱來遲,在一片揶揄與歡迎交夾的戲謔聲中接過倒滿的酒盞,連飲了三杯,十分自然地坐臥在某處靠著火的好位置,隨意將身邊最近的遊女抓過來,上下其手的褻玩,哈哈一笑,放鬆下來,加入狂歡。


    ……


    這一放鬆,就是一兩個時辰。


    在場的男性客人都釋放完畢,遊女們——其中也有穿著女裝的清秀男子——得了賞錢,紛紛叩拜於地,感謝武士老爺們拔冗慰藉,而後退席。


    片刻之後,沼田佑光臉上沉耽於酒色的迷醉神情瞬間消散,清了清喉嚨,敲著地板正色道:“諸位該醒醒了吧!很不幸,我今日來,帶來的是壞消息。”


    “……啥?這是哪來著……”


    “這酒的後勁好足……腦袋都有點暈了……”


    “唉……剛才那娘們好像……”


    好些人還是東倒西歪四仰八叉地捂著頭不省人事,似乎聽不見正事。


    沼田佑光眼中閃過一絲惱怒之意,提高聲量說:“很抱歉,我未能完成諸位所托。無法讓平手刑部支持我等的行為。甚至……傳言說平手刑部以平大相國(平清盛)和鐮倉公(源賴朝)的事例,勸公方大人當機立斷殺人滅口。相應也有人說,幕府可能會新設‘南海探題’的職位,授予給平手刑部,以獎勵這份忠誠。不過後麵這些事都隻是耳聞,真偽尚未分辨。諸位對此怎麽看?”


    這話音落地,屋子裏的人才逐漸醒轉過來,意識到問題的嚴峻性。


    一時也沒人知道該說些什麽,隻有那個醉得最厲害的家夥,搖搖晃晃站起身來,含混不清地開口道:“若無……若無平手刑部加勢,事……事恐……恐必敗!請恕鄙人……我……鄙人恕不……不奉陪了哈……”


    說完話竟拔腿便走。


    周圍的人不知是沒反應過來還是怎麽著,倒是沒誰想到阻止一下,都看著那人深一腳淺一腳搖搖晃晃地往外挪動。


    沼田佑光麵色頓時鐵青,捏緊了拳頭險些要揍人,但思前想後還是強行忍住,反複告訴自己不能動怒,故作大方地說:“我們本來就隻是因為誌同道合,而臨時在此聚會而已,並未結下任何誓約,當然可以自由出入。若還有別的人懷著如此消極的想法,不妨請自便。”


    此話一出,還真的又站出三個人,嘟嘟囔囔說什麽“隻靠我們這些烏合之眾什麽都做不了”之類的話,跟著離去了。


    見之沼田佑光瞪圓了眼睛,簡直說不出話來。


    本來是礙於麵子,假惺惺說了一句“自由出入”,沒想到還真有這麽多人退出!


    不過這些人的消極態度亦有理由。畢竟是他沼田佑光辦事不力,未能成功說服平手刑部的。缺乏這個對中樞最具影響力的地方實力派背書,隻靠大眾輿論,確實沒什麽底氣與堂堂將軍大人對抗。


    其他的大名,要麽是鞭長莫及,要麽是實力不夠,要麽是在座的這些人裏麵沒有人能搭上關係,總之都存在各種各樣不適合的原因。


    事情發展到現在,沼田佑光自己也不免稍有些悲觀了。


    卻隻見,這時一個酒意較淺的高瘦武士憤恨地拍著桌子一躍而起,怒喝道:“各位切莫忘了,我等曾經都是收到義輝公的感召而從列國來到京都的熱血之輩!義輝公被宵小之徒暗殺,在座諸位,包括鄙人在內,全都沒有半點察覺,已經可謂瀆職,堪稱死不足惜了!倘若今日不能勉力保住武輝丸公子這個遺孤,有何麵目行走於天地之間?”


    這慷慨激昂之詞,終於將士氣重新拉迴來一些。


    一眾聽者聽得熱血沸騰,紛紛起身叫好,沼田佑光大感欣慰,重新開口道:“其實我們尚有不少友軍,像我這樣劇中奔走聯絡的至少還有六七個,聚在一起便是不小的力量……”


    他原本是想這麽說的。


    但才剛吐出兩個字,忽然剛才講話的高瘦武士又拍著桌板吼道:“其實我們的路線該調整一下!先前隻以‘保住武輝丸公子性命’為目標,根本不知從何下手!現在我倒是有個新思路!諸位想一想,公方大人如今已經三十五歲了,卻尚未有過子嗣,很可能此生就這麽一無所出,如果我們把請願的方向改一下,勸諫公方大人以武輝丸公子為養子,繼承家業,是不是更為有力呢!”


    “這可不行……”沼田佑光連忙要阻止。


    他知道這種說法會有很大問題。僅僅是“勸說饒恕武輝丸公子性命”還是有一定成功率的,但是“勸說以武輝丸公子為養子”就等於跟足利義昭撕破臉,一點成功率都沒有。


    這世上,有的人到了三十五歲還沒子女,便認命服輸,開始物色養子人選。但也有的人,到了三十五歲還沒子女,依然堅信隻是妻妾的問題,堅信自己絕對生得出孩子。


    很可惜,現任征夷大將軍是後一種。


    然而,沼田佑光沒來及阻止,另一個矮胖武士卻立即搶了話頭,對高瘦武士表示讚同:“太對了!就該如此!這裏沒有外人,我冒死講一句犯忌諱的——原本義輝公的亡故便是一場令人意想不到的變亂,當今公方大人的繼位也是情理之外的事,歸還於武輝丸公子,才是正理!”


    “沒錯!”高瘦武士立刻以更大聲量迴應,“若此舉成功,二十年後,我等輔佐武輝丸公子中興幕府,方才對得起義輝公的厚恩!同時也可以各自揚名立萬,光大門楣了!”


    緊接著那矮胖武士轉過臉來看著沼田佑光,十分真誠地建議道:“沼田大人!如果以這個思路,去重新進行交涉,會不會,能讓平手刑部改變想法呢?”


    這一唱一和,頓時不少人意動。


    連沼田佑光也瞬間有點迷糊,但旋即反應過來,果斷出聲反對,表示“如此事情性質便不一樣了,隻會激起公方大人更大的反感。”


    馬上有人不滿道:“都聚集在此了,便已經報了必死覺悟,還怕那家夥不滿?”


    亦有人說:“記得十幾天前在北陸的事嗎?明明是公方大人自己導致劣勢,全靠木下、明智、柴田等人才得以逆轉,事後卻讓一色、大館兩位大人承擔不應有的責任。”


    隨即有人譏笑:“讓一個見了刀劍和鮮血,便嚇得棄陣倉皇逃跑的人,擔任天下武士的領袖,真是個笑話!”


    沼田佑光見狀十分著急,極力分辨:“請記住我們最初的目的!保住武輝丸公子的性命才是第一要緊的,暫時不宜引申過多!”


    亦有人對此表示讚成說:“先應該腳踏實地,達成最要緊的事,再來追求更多目標不遲,怎麽能如此不切實際的好高騖遠呢?”


    於是,“激進派”與“冷靜派”開始爭執不休……


    那引發話題的高瘦武士與矮胖武士對視一眼,彼此心領神會。


    前者心道賞金可算有著落了,後者則想著我如此配合總該保得住家人性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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