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龜五年,即西曆公元一千五百七十二年。


    五月初四黎明,岸和田城下發生令人震驚的劫獄大案。同日申時,安宅清康主動提前結束假期,帶著部眾們加班加點,迴到運輸工作當中。伊奈、小西、服部等人懷疑其中有些關聯,但一時無力阻止。


    五月初五正午,終於準備妥當,由服部春安登上快船,帶領臨時湊集的三百水夫,沿海岸線疾馳,向南追蹤安宅家的運輸隊。


    五月初六傍晚,平手汎秀收到了從和泉發來的急報,不過遠在數百裏外,他並沒有來得及做任何事情。


    五月初七清晨,服部春安追至熊野灘,在岸邊發現大量殘骸,還有幾艘擱淺的船,從暫居大社的幸存者那裏,知曉了船隊已遭不測的結果。


    五月初八深夜,消息傳迴岸和田城。


    五月初十午後,在大和的平手汎秀得到情報,緊急叫停了全軍的出發計劃。


    五月十三一早,小西行長輕裝簡從趕到了信貴山城,當麵對這一係列事故作出解釋。


    ……


    “來了?”


    平手汎秀躺在一張特製的木質躺椅上,閉目養神,連眉毛都沒有動一動,聲音有氣無力,拉得很長,透露著十分複雜的情緒。


    “來了!”


    披星戴月日夜兼程而來的小西行長,褲腿邊滿是灰土,肩膀上亦浸了雨水,麵容委頓,雙目通紅,甫一進門,隻答了一句話,就重重跪倒在地上。


    “你的傷都還沒好利索吧?一路顛沛想必十分辛苦了,就別拘於禮節,怎麽舒服怎麽坐吧!成介,去給小西殿取些熱食來。”


    平手汎秀慢條斯理說完了長長一段,才睜開眼睛,視線投過來,輕輕點了一下頭。


    “是!”


    被稱作“成介”的近侍麻利地領命而去。


    “屬下惶恐。”小西行長規規矩矩地趴在地上紋絲不動,“屬下……有負主公所托,心中羞愧萬分,無顏麵見。”


    “行啦……”平手汎秀緩緩支起身子,聲調的中氣稍微足了一些,“來都來了,還說什麽‘無顏’?此事不能怪你們,要說疏忽大意,也是從我這裏開始的。”


    說話的時候,平手汎秀的語調十分真誠,甚至令聽者絲毫感覺不到演技的成分。


    作為一個聲威顯赫的強力君主,他並不需要推托責任來避免爭議,反而有時主動承認不足,會起到更好的作用。


    這令小西行長大吃了一驚。


    預想中的暴風驟雨,並沒有變為現實。


    “主公……實在是對不起您的信任了……”小西行長聲音哽咽地爬起身,雙目紅得更厲害了。但他並未按照吩咐“怎麽舒服怎麽坐”,而是挺直了腰板,跪立於地,竭力表現出一名武士應有的“風儀”。


    “好了!”平手汎秀麵無表情地揮揮手,“閑話到此為止,現在進入正題,整件事情,到底是個什麽情況?目前有多少值得采信的情報?”


    “是!”


    小西行長又拜了一拜,迅速走出個人情緒,聚精會神地迴答問題:“劫獄之事,我們有一名當場見證人,還有一個俘虜,基本已經了解詳細。而安宅家船隊之事,雖然沒有直接人證,但涉及到的人不少,多方對照,也能推測出具體過程。目前的判斷是……”


    這麽一講,就是一刻鍾沒停下來。


    毛利良通,亦即“成介”,端來了茶飯,也被擱置在一邊了。


    在這一刻鍾的時間裏,小西行長很有條理的將目前所知全盤始末,細細敘述了一番。


    原來事情要從上個月說起。


    當時幕府對打敗武田持著盲目樂觀的態度,畿內總體輿論對平手家不利。


    於是平手汎秀命令忍者部門和留守人員,再次加強對“武田間諜”的抓捕和防範,最好弄幾個大案出來,變向起到“養寇自重”的效果。


    正好岸和田城裏,有那麽幾個身份不明,價值不高的俘虜。


    作為留守役,小西行長認為這些人裏麵大部分都是冤枉的,但也不排除可能有一兩個是隱藏特別深沒查出來的,於是弄了一個“假劫獄”的戲碼,企圖放長線,釣大魚。


    此計劃原則上經過了平手汎秀的口頭批準,並且告知多羅尾光雅加以配合。不過畢竟相隔數百裏,具體實施都是“便宜行事”的。


    於是五月初四那天晚上,小西行長發動了一個“假劫獄”。


    按照計劃,監獄的看守全部都會被迷倒的。不巧的是,那個尾張出身的下級武士,叫做鈴木小兵衛的,體質特殊,抗藥性強,半路醒來,跑去附近崗哨求助。


    崗哨早有小西行長打了招唿,不理會此事。


    正好這時,武田家的忍者部隊,也到了此地,他們是真要劫獄的。——推測他們是通過安宅清康的關係躲過檢查的。這段時間服部春安對岸和田城下管得非常嚴厲,超過五人的商隊都得注冊備案才放行。


    真劫獄的人,掃清了外圍,確保周遭安靜無人,便殺死了假劫獄的人,帶著目標立馬就要撤走。


    恰好,那鈴木小兵衛從崗哨迴來,打了個時間差,剛好避開武田忍者對外圍的警戒摸查,撞個正著。


    一時,雙方都被嚇呆了。


    那一晚,鈴木小兵衛可謂忠勇有加,粗中有細,使出詐計,令對方誤以為他身後還有人馬。


    於是武田忍者隊聞風而逃。


    而鈴木小兵衛,殺敵二,傷敵一,自己失血過多暈倒。


    根據正常的思路,武田忍者好不容易有辦法潛伏進來,理論上應該是要多呆幾天的。但由於出現了這天晚上的意外,他們可能覺得不安,發動了緊急撤離,借著安宅家的船隊,提前離開了和泉。


    然後在海路上,這批忍者用某種方法說服、或者是控製、也有可能是綁架了安宅清康,以及其身邊的若幹親信近侍,假借其名目,命令船隊改變航線直接到武田家控製的駿河。


    但這個命令顯然不合邏輯,而且安宅清康的威望也不足以讓家臣無條件服從。


    水手們對此提出質疑,並要求安宅清康本人出來解釋。


    而武田忍者們顯然不能做出任何解釋。


    最終引發了動亂。


    武田忍者人數很少,本來遠遠不是水夫們的對手。但他們神不知鬼不覺,提前在每艘船上設置了陷阱。


    十七艘船,十五艘忽然就起火燃燒了,隻有兩艘,不知道是陷阱失效,還是水夫們警覺性強,避免了危險。


    一片火海之中,安宅清康及其親信,還有那群武田忍者,都不知道去了哪裏,也許是淹死了,也許是用某些不為人知的辦法逃走了。


    而幸存下來的水夫們,聚集到了熊野灘上。


    ……


    杯具既然已經發生,再悔恨也是無用。


    平手汎秀輕輕歎了一聲,幾不可聞,而後立即正色,隻問了一個問題:


    “實際損失是多少?”


    小西行長不需思索立即作答:


    “尚有糧二千石,木材五百石,放置在熊野一帶。伊奈殿已經安排了新的計劃,十日後可以運到尾張目的地。”


    “難為他了。”平手汎秀點了點頭。


    “主公,此次屬下真是罪該萬死……”說完正事,小西行長又把整個身子都伏倒在地上去。


    “先去休息吧,別急著迴岸和田城,隨時待命,過幾天可能就有事情讓你去辦。”平手汎秀不去理會,頷首捋須下了逐客令。


    “多謝主公不棄!”小西行長聽到過幾天還有任務,明白自己不會因此事失去向上爬的機會,終於放下心來,真心實意地拜倒謝恩。


    接著他從毛利良通那裏接過茶飯,施禮而出。


    然後,平手汎秀接見了一同前來的另外兩人。


    多羅尾光太反應比小西行長還要大,匍匐於地膽戰心驚汗流浹背,不斷檢討忍者部隊的工作失職。


    話說那多羅尾光俊隱退之後,家中勢力一分為三,港口巡檢的人物,暫時交給了老大光太,所以此次的確是他失職。


    然而,去年年底,阿犬已經選定他家的女兒,擔任言千代丸的侍女了——說白了就是“官方指定”的側室候補。


    出於這個原因,平手汎秀怎麽都會給他一點麵子,頂多收迴實權,明升暗降罷了。


    孰料,透了一點這個意思,那多羅尾光太不憂反喜,主動承認“能力有限,不敢擔當什麽重責”。


    他表現得不戀權棧,沒什麽進取之心,隻盼著當個混吃等死的皇親國戚,全靠裙帶關係過日子。


    倒也不是不行。


    平手汎秀口頭上同意,並且安撫了一番,承諾將來的艱險工作,都會分配給他兩個弟弟,光雅和光彥去做。


    除此之外,並沒有對情報部門整體做出什麽嚴重指責,也沒有下達諸如“十日內掃清境內間諜”的不切實際命令。


    因為那是不可能實現的,你就算強硬說出來了,也隻是逼迫下麵的人去搞一些欺上瞞下的形象工程罷了。


    加強追查當然是必須的,但要讓合適的人去辦才行。麵前的人,顯然不怎麽合適。


    送走多羅尾光太,後麵是長束正家。


    這人來此的原因,非常簡單明了:


    沒錢了!


    “為了在最短時間內,重新籌齊到足以支持大軍出發的糧草,伊奈大人搬空了倉儲,又多欠了兩份債務,還強壓著好幾筆款項不批,其中甚至包括……甚至包括……包括夫人少主小姐們的日用……”


    “界町有何反應?”


    “天王寺屋的津田老板聲稱手頭資金也不多了,而納屋的今井老板提議了一個十分大膽的方案,對此伊奈大人不敢擅自作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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