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手汎秀難得一見如此激昂,主動邀戰,令人大跌眼鏡。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跟武田信玄有什麽深仇大怨呢。


    而熟悉的人隻會覺得肯定又是在搞什麽陰謀詭計了。往往打出的旗號越是冠冕堂皇,政治正確,其用心越是耐人尋味。


    將軍大人輕輕點頭,麵露讚歎,看上去深深被打動了——或許是心中的天平某一端多了一塊砝碼之後,終於失去平衡。


    總之足利義昭是陰晴不定地猶豫了一會兒之後,拍案做出了決定:“諸位的意見,我姑且都已經了解了。雙方固然各有自身立場,都講得出來道理,然而幕府的權威性乃是不容置疑的!兵部大輔何在?”


    “屬下在此聽令。”細川藤孝出列,肅然半跪於地。


    “以你為使,持我禦書,令武田大膳不得再西進,並需要對過往衝突做出解釋!”


    足利義昭並沒有直接發動討伐,而是轉了一個彎,留了幾個台階。


    如此,三淵藤英,包括伊勢、細川、明智、木下這一派係,固然可以麵露喜色,卻也不至於得意忘形。而一色藤長、上野清信、大館晴忠等人盡管顏麵無光,總是還有些許餘地可供蜿蜒迴旋,不至於沒臉在禦所呆下去。


    平手汎秀倒是有些失望。


    原本是打算扮演一個獨力對抗大魔王的“孤膽英雄”,沒想到將軍大人竟然如此“從諫如流”了,跟想象中很不一樣。


    憑借足利義昭的名分優勢,隻要他喊個口號,表個態度,根本不需要親自上陣,就能毫不客氣地自居為“總大將”來攝取勝利果實。


    這是令人無可奈何之事。


    當年的信長也不能公開與之抗衡,更何況餘者呢。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今天的劇情傳出去以後,可能會有不少遠離京都的鄉野之人會覺得“幕臣各執一詞,公方大人本來猶豫不決,聽了平手刑部一言,立即做出決斷。”


    那麽不明真相的無知群眾便會大大高估平手家在中樞的影響力,這對於經略四國的行動可以起到關鍵性幫助。


    比起見慣了城頭變幻大王旗,隨口就能把足利家黑曆史當段子來講的畿內人民,窮鄉僻壤的百姓們一般心思要淳樸一些,價值觀也傾向於保守,對傳統公儀的尊崇自然會更真誠。


    大概是距離產生美吧。


    如果能想辦法弄到“執事”或者“探題”名分,平定四國一島肯定就是指日可待了。哪怕有個“評定眾”亦是大有裨益的。


    然而足利義昭不可能有這麽大方的,除非你肯像織田信長一樣,呆在京都禦所被控製起來,那當然是不管什麽官職人家都不吝嗇了。


    對於平手汎秀這種獨立自主的強勢大名,至多就是授予“紀伊守護”之類看似尊貴實則麻煩的頭銜罷了。


    況且現在連紀伊都被平定了過半,估計足利義昭已經在後悔了吧……


    平手汎秀思緒飄飛,過於投入,稍有出神,有兩句話沒聽清楚,抬頭再將注意力集中於迴到現實時,忽然發現現場的氣氛仍然是很激烈的,並未因為公方大人下了決斷而安靜下來。


    仔細一看,原來明智光秀又在接著搞事……


    “……如今我等不得不麵對的現實就是——不久之後很可能要與武田家處於敵對立場。鄙人前日與術士一同觀詳天數星象,得到的預示是:外敵雖然來勢洶洶,但卻盈不可久,真正的威脅來自於腹心肘腋之側。”


    這麽一段無稽的話,明智光秀有模有樣煞有介事地講出來了。


    而且三淵藤英也神情嚴肅,裝作皺眉深思,追問到:“這難道是說京都附近就有奸邪之輩嗎?真是可怕!看來,欲攘敵外,必先安內……”


    “沒錯!”木下秀吉又一次神情激動地跳了起來,“趕緊將那些被錢財所收買,吃裏扒外,內通武田的幕臣一舉鏟除吧!”


    一邊大喊他一邊毫不掩飾地向特定幾人盯過去,目標十分明顯。


    見狀一色藤長正欲反唇相譏,卻隻見三淵藤英起身嗬止:“木下殿且住!在座的幕臣都是久經考驗,就算偶爾有些過錯,也是一時糊塗,絕非本性奸惡。”


    這麽一唱一和的雙簧,演得非常投入,一個紅臉一個白臉,儼然就是要把“一時糊塗,偶有過錯”的鍋扔到政敵身上背著。


    “那天文星象之中,所預示的‘肘腋腹心之側的威脅’究竟是指的誰呢?”伊勢貞興緊跟著追問到。


    “這個嘛……請容我細細道來。”三淵藤英緩了口氣,慢條斯理地說:“其實在下近日也察覺到一些武田家忍者活動的蛛絲馬跡。幕臣之中可能也有人收到拉攏。但我相信我的同僚,頂多會幫助對方辦一些小事,絕不至於臨陣內通。不過京都周邊附近的諸多勢力,可就不敢盡數相信了……”


    聽到這裏平手汎秀才反應過來,所謂的“攘外安內”之說,意思就是要以對付外敵的名頭,吞並周邊的小勢力。


    雖然派了細川藤孝去甲斐的踟躕歧館出使,但是大家心裏也都清楚,隻憑口舌不可能說服對方退兵,武田跟德川、織田一定有一戰的。


    按常規思路來看,武田信玄是一個善於調略收買的人,畿內肯定會有不少勢力收到他的信函與黃金,借此機會,正好展開清洗,


    恰巧淺井長政又耗在了西國……


    隻要說服在座的平手汎秀,京都附近大有可為啊!


    或許還要加上近期地位扶搖直上的竹中重治,不過那畢竟是次一級的。


    足利義昭眉宇一揚,似乎有些被言語所打動的樣子。


    其兄的高調不同,義昭是個講究務實的幕府將軍,深切明白權力是要靠土地和兵戈來確保的,隻是此前一直沒讓他逮到合適的機會。甚至幾次自以為是機會的,反而是陷阱。


    到目前為止,幕府直領仍然隻有大約十萬多石,撐死能有六七千兵力而已。足利義昭在河內、近江、丹波等地不斷使勁也招募了一些豪族,但是否可靠就很難說了。


    當然,另一方麵,倘若真的有人在中樞響應武田,那也是很令人擔心的事情,確實是需要杜絕憂患。


    “此事確實需要注意。”足利義昭思索片刻後作出讚同的判斷,“畿內若有私自聯係武田家的武士,一定要好好查個明白。當然,必須要避免製造冤案。”


    將軍的話的意思,大約就是“可以做,但不能用力過猛。”


    這時,“驅武田攻織田派”的一色藤長低落了半天,忽然又想起一事,主動發言說:“公方大人!既然要牽製甲斐的武田大膳,那倒不如請越後的上杉出麵,必能事半功倍。”


    對麵陣營的伊勢貞興輕輕嗤笑一聲,不屑地反駁到:“世人皆知,越後上杉如今在越中、加賀與北陸一向宗對峙,無暇顧及南麵之事。否則旁人怎麽可能想不到呢?”


    “原來是陷入這個麻煩啊……”一色藤長佯作恍然大悟,繼而像是靈機一動,側首望向另一人:“聽說平手刑部與石山本願寺的顯如上人快要成為姻親了,能否在中間說和一番,讓北陸一向宗與上杉家化幹戈為玉帛,以免甲斐的武田大膳無人製衡,走上歧途?”


    這進攻方向忽然一轉,令人猝不及防。


    平手汎秀頓時有些惱火——你們幕府內部的權力鬥爭,怎麽牽扯上我這個難得到京都來一趟的人了?


    難道一色藤長也認為是我說動了足利義昭,因此記恨上了?


    抑或視作了三淵藤英的同黨麽?


    那北陸一向宗跟上杉家,可不是為了恩怨情仇意氣之爭而開戰,人家是爭奪越中、加賀兩塊地盤!


    這兩國加起來地產超過了六十萬石,是關乎命根子的利益之爭,怎麽可能是通過外交手段說和得了的?


    別說是一介外人了……就算是本願寺顯如親自去調解,北陸一向宗的既得利益者們,也未必會給麵子。


    對於這種明顯來者不善的提議,平手汎秀立刻做出毫不客氣地反擊。


    他並不迴應一色藤長的話,反而是對著足利義昭鄭重施禮,滿目真誠的開口到:“公方大人明鑒!正如三淵殿、明智殿所言,攘外必先安內,這是至理名言。究竟是哪些人與武田沆瀣一氣,確實需要嚴查。為表公正,就請從我平手家開始吧!在調查完畢之前,在下會讓家臣們在和泉待命,絕不讓士兵踏足京都半步!至於方才有人讓我出使北陸……為了避嫌,不得不加以拒絕了。”


    “這……”一色藤長啞口無言,麵如黑炭。


    最先跳出來表演,說要跟武田決戰的,是你平手汎秀;稍微受到一點刁難,立刻就要撂挑子走人的,還是你平手汎秀!


    當幕府是什麽地方了?因為我們真的治不了你嗎?


    顯然這話他隻能想想,絕不敢說出口。


    其實幕府還真未必能治得了平手家……特別是現在內部意見完全不統一的情況下。


    足利義昭見狀先是一驚,而後笑了一笑,說:“平手家的忠心是不用質疑的!無需做任何多餘的調查。雖然三淵、明智所言的‘攘外必先安內’確有道理,但前提是要辨明敵我。孰者是友,孰者是敵,總要先弄清楚才是。”


    “多謝公方大人的信任!”平手汎秀目光堅定地下拜致意。這時候就不用表演什麽感激涕零報效知遇之恩的戲碼了,那是畫蛇添足。


    至於一色藤長所說的讓平手汎秀去說和北陸一向宗與上杉家之事……顯然不會有人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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