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個時辰之後,喝完熱湯,吃下一晚泡飯,洗漱更衣完畢的佐野新一終於感到爽利起來。


    所謂人靠衣裝馬靠鞍,方才進來的時候渾身浸滿了水,頭發眉毛亂作一團,外裳皺得像陳皮,怎麽著也不可能好看。而今梳了發髻,擦幹淨臉,穿上華服羽織,腳踏著木屐,儼然便是年少有為,成功人士的作派。


    何況佐野新一本就相貌不醜了。


    他從浴房出來,對服務感到滿意,於是伸出手指從衣帶縫隙的荷包裏夾出一枚價值約五十文的小銀幣,遞給剛剛用心擦背的稚嫩侍童,吩咐說送一升酒過來,多的便算作打賞了。


    接著滿麵笑容,緩緩踱步,走到鬧哄哄的人群當中,左右四方張望了一下,略有猶豫。本來該是先找左手邊幾個商人同行交流一下行情的,可那幾人不知為什麽爭執起來,已經是麵紅耳赤,口水飛濺了。


    雖然隻是吵罵得兇狠,一直並未有上升到動手鬥毆的趨勢,畢竟不適合湊熱鬧。


    想了一會兒,佐野新一先目標朝著音量最高,存在感最足,信誓旦旦說“我朋友我親戚我鄰居如何如何”的那人,邁步走了過去,趁著對方連接不停講了半天,口幹舌燥低頭飲水的時候,悄然欠身施禮,輕聲問說:


    “這位先生,方才鄙人坐在一旁,聽您說到什麽三浦、一色、大館,什麽山口、建部、山崎……敢問講的是什麽意思呢?我上半年都在關東活動,剛剛購置了一批貨物運到近畿來,完全不明白局勢的變化啊。”


    聽到這話,那胡吹大氣的中年人猛地扔下杯子,立即抬頭,見到身前忽然來了一個天真無暇的“小白”,臉上頓時閃出耀眼的光芒來。


    愛講段子的大嘴巴,最高興的就是碰上這種人。


    “嗯?這麽說您是好久沒到京都附近了吧?嘿嘿,那可正好遇上我了,否則……嘿嘿,想再找出一個‘萬事通’來,著實不容易了。”


    “啊,剛才無意聽了一些,感覺您的確是懂得好些外人不知的內情啊!”


    “都這麽說了……今天當然得透露一點夠勁的內容才是。方才‘三浦、一色、大館’,乃是今年陸續遭到貶謫的三位幕府重臣。”


    “哇……半年之間,連續貶謫三位重臣,好像很不得了。”


    “沒錯,而且都是一些模棱兩可,含混不明的罪名。完全不是正常的處理方式!很顯然……裏麵恐怕是……”


    中年人“萬事通”說到這裏,忽而止住不談,舉起麵前的碟子,將最後一點酒水緩緩送入喉中,而後輕輕在空碟子上敲了兩下。


    “剛剛才買了一壺僧坊酒的,怎麽這就……”


    見狀佐野新一立即心領神會:


    “噢噢……碰巧在旅途中遇到可真是緣分,那麽今天剩下來的就讓我請客吧……老板,請趕快送兩升奈良的僧坊酒過來……順便再弄些天婦羅來!光是烤魚、豆腐、醋昆布之類的,怎麽能下酒呢?”


    其實剛才換了衣服出來就已經讓侍童上酒了,但隻是普通的清酒,不是人家點名要的高檔貨品。


    普通清酒,隻要二三十文一升,上等僧坊酒的售價卻是三五倍以上。


    就如同天婦羅這種學自南蠻人的油炸食品,比其他的小菜要昂貴得多一樣。


    一邊心念著錢包君,佐野新一皺著眉頭強作笑容,同時卻作勢慷慨大方地丟出一兩重的大銀幣給到宿屋老板手上。走南闖北的商人手頭當然不會拘束,可誰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呀!


    所幸的是,有了酒之後,中年人很爽快地重新開腔:


    “……這奈良的酒水配上剛剛做好的天婦羅……簡直世間最好的享受了哇!我看十萬石的大名也未必天天吃得起。剛才說到哪了?噢,是三浦、一色、大館三人。今天心情好,悄悄告訴你們,可別輕易透露出去——據我叔叔的女婿,也就是幕府的佑筆,他說——這些幕府重臣被貶謫的原因,是因為他們與織田管領過於親近,這才開罪了將軍大人!”


    “竟有此事!”


    “果然任何事後麵都有陰謀!”


    “真是水很深啊!”


    聞者盡皆大驚。


    隻有一個沒眼力勁的小聲抱怨著“剛才不是說您舅舅的女婿是幕府書佐嗎,怎麽一會變成了叔叔了?”


    這個不合時宜盲目糾結細節問題的人很快被無視了。


    “那山口、建部、山崎又是什麽情況呢?”


    “嘿嘿,這事啊……一般人就更不可能知道了!還好你們遇上了我!”中年的“萬事通”低下頭又喝了一杯,然後伸出筷子,夾起一塊天婦羅慢悠悠送人嘴邊,充分享受了聽者們的期盼眼神之後,才不慌不忙地繼續補充說:“山口秀景,乃是南山城國人,素來與幕府政所執事伊勢大人相善,三個月前忽然被問罪逐出,領地盡數沒收。建部壽德,乃是鄰近山城國的南近江國人,擁兵數百,本屬當地守護管轄,卻在南近江之亂結束後,搖身變為幕府‘奉公眾’。山崎片家,乃是六角餘孽的酋首,頑抗了數年,十幾天前毫無預兆地被將軍大人招納,據說此人得到了很誇張的獨立權限,引得許多幕臣不滿。各位想一想,這些事情混雜在一起,明顯是要有內部動亂的兆頭哇!”


    “噢,原來如此……”


    “您這啥意思……”


    說到這裏,幾個圍觀群眾露出恍然受教的神情,更多的人則是茫然不解,完全無法講話中描述的那幾個國人眾與現實情況對上號。


    佐野新一作為不了解京都局勢的外地人,也是一副似懂非懂的樣子。不過他沒怎麽糾結這個,隻是搖了搖頭,歎道:


    “看來此地也不太平,我還是把這批貨賣掉之後,老老實實迴關東過活吧!對了,好像還聽說和泉的平手家,越前的朝倉家也跟這個有關係?”


    “確切說,所有鄰近勢力都不可能一點關係沒有!”中年的“萬事通”微笑著糾正到,“隻是,平手和朝倉這兩家牽扯得比較深罷了!”


    “還請您詳細道來。”


    “咳咳……這天婦羅吃多了倒有些油膩,容我緩一緩……”


    “老板,送一壺熱茶上來!用駿河產的靜岡茶!”


    “哎呀,瞧您客氣得,實在是多禮了,太多禮了……”


    “話說那和泉平手家,越前朝倉家,究竟是在幹嘛呢?”


    “其實也沒什麽其他的,無非就是卷入將軍與管領之間的衝突罷了!各位也知道,淺井正在備前與浦上作戰,織田、德川受到武田威脅,鬆永大人年邁體衰了,其他小勢力起不到什麽作用。平手家乃是織田管領舊臣,朝倉家呢,收納了足利家遺腹子入嗣,是將軍一門眾,這兩家便是本次爭端當中,充當打手的!”


    “沒錯沒錯,我猜就是這樣。”


    “想想確實說得有理啊……”


    “豈止有理,沒聽說,人家叔叔的女婿在幕府任職嗎?”


    “等等究竟是叔叔還是舅舅的女婿來著……”


    眼看著“事實真相”被披露出來,聽眾們的好奇心大為滿足,紛紛開始各自議論起來。


    一直專心聽著的佐野新一突然插了一句:“朝倉家倒罷了,本來也就是個為王前驅的角色。可平手刑部大人厲害得很,我看不會安心當個打手,說不定日後反倒是將軍和管領兩敗俱傷,平手趁機獨大。”


    “這倒也說得通。”


    “合乎情理。”


    “真要是這樣我不會感到奇怪的。”


    對於出錢請大家聽故事的“冤大頭”,眾人都是充滿了好感,下意識便接受了這個推斷。


    而中年的“萬事通”更是煞有介事地說,一定要拜托自己舅舅的女婿再接再厲,好好打聽清楚實情。


    “喂喂,到底是叔叔的女婿還是舅舅的女婿來著……”沒眼力勁的人好不容易擠進來,立即又被趕出去了。


    也有外地人覺得驚恐的,說“萬一引發戰亂,會不會波及我等?”


    然後遭到一致嘲笑:


    “咱們京都豈是尋常地方?就算打起仗來,大名們也是要估計一個場麵,不會株連過甚的。隻需稍微出點香油錢,找一間寺廟棲身,保你無事。”


    “出不起錢的泥腿子窮光蛋自然是要死上不少,我們卻不必擔心。京都附近曆次戰火,上一次我們體麵人,還是幾十年前的‘天文法華之亂’吧!從那以後再也沒有……”


    “什麽叫法華之亂?明明是天台宗欺負我們法華宗,反倒說我們作亂?無非是天台宗認識的貴人更多,可以顛倒是非黑白罷了!”


    “嘁——這叫得道多助!懂嗎?你們法華宗到哪都鬧事,當然不受人待見,我們天台宗則不然,廣受公卿和皇家尊崇……”


    “其實論鬧事,法華宗可比一向宗差遠了……”


    “請問對我們一向宗有什麽意見嗎?敢不敢跟我到石山本願寺走一趟?”


    ……


    眼看著話題又開始不可避免地扯偏,佐野新一悄悄退出了人群,迴到角落裏休息了一下,喝點水潤潤嗓子,準備繼續找另外兩夥人,分別聊一聊西邊和東邊的形勢。


    然而就在這時,外麵傳來一陣騷動。


    先是馬蹄和人聲,接著是大門被人強行撞開。


    發出的巨響令所有人都驚愕地安靜下來。


    眾目睽睽之下,竟然是許多全副武裝的士兵魚貫而入。


    為首一個戴牛角兜穿南蠻胴丸手按刀柄的武士耀武揚威地大步走進來,踹到呆立擋路的人,右腿踩著矮桌,哼了一聲,左右掃視,抽刀劈在地板上,輕蔑喝道:“得到線報,這宿屋裏有人聚眾作亂,妄議國事,造謠汙蔑我們萬壽無疆的將軍大人和永遠健康的管領大人,於是特來查證!不想死的,趕緊給我抱著腦袋乖乖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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