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手汎秀選擇了一個最合適的時機去插手四國西部事務,各個方向上的敵人和盟友都無暇分身,隻能隔空喊幾句話來彰顯存在感。


    進入深秋之後,肥前龍造寺隆信在今山合戰中令人震驚的勝利傳遍了列國,並且馬上被拿來與河越北條氏康、嚴島毛利元就、桶狹間織田信長來作對比。兩上杉、大內、今川都在戰敗後迅速衰落了,所以如今的大友義鎮也受到無數質疑。除了老家豐後之外,他們對豐前、築前、築後三國的掌握都出現不同程度的動搖,一時是顧及不到伊予的了。


    而安藝吉田郡山城的毛利元就,似乎大概真的是時日無多了,據說各項權柄都在迅速向嫡孫毛利輝元手裏逐一移交,這個關鍵時刻吉川元春和小早川隆景兩人當然要在中樞好好呆著,以安定遠近人心,各項軍事活動不得已暫定,連山陰的尼子複興軍都因此得以喘息,其他戰線就更是隻能收縮了。


    於是伊予就由河野氏自行處置,他們的嫡係血脈已經斷絕,如今的家督是毛利家強行扶植上去的一個近支八歲小孩,內部隱憂其實很嚴重。麵對著平手汎秀以舊事為由頭的政治攻勢,河野家臣們無法達成一致,整日在湯築城裏扯皮。


    尤其是筆頭宿老大野直昌的弟弟大野直之,野心勃勃狂悖不堪,主動勾結平手汎秀,領到一筆出賣節操喚來的銀錢,收買了好幾個貪圖財貨的同僚,在領內上躥下跳,飛短流長,蠱惑了不少人。


    毛利家倒是也派了安國寺惠瓊過來,但此人顯然不能像吉川、小早川那樣壓製河野家臣,隻能做些協調斡旋的事。臨時通知幕府弄一個正式守護的任命也是很麻煩的,足利義昭再怎麽親近毛利,也不可能輕易將職役授予給非嫡係傳承的未成年人,那個小娃娃的正統性實在太低了。


    唯一在平手汎秀計算之外的,是伊予國西部沿岸,握有一定領地的西園寺公廣。


    此人得知一條家陷入內紛之後,立即傾巢而出,勸降二城,奇襲二城,強攻三城,一共取得了宇和、喜多、浮穴三郡的七個據點,約一萬五千石的地盤。


    直到中村城的分贓大會開完,河田長親以平手家代役的身份,派人發布了諸般禁製,接替了防務,這才消停下來。


    事後西園寺公廣得了便宜還賣乖,派人恭恭敬敬地過來問候,聲稱:“聽說名滿天下的平手刑部大人來到四國平定逆臣,真是喜不自勝,鄙人很高興能為討伐一條家出一點力。”


    如此行徑,令人氣結,卻又無可奈何。


    對方是四國島上唯一一個內外關係都很穩定,沒什麽明顯弱點的勢力。


    伊予西園寺氏,雖然也是出自公卿名門,但與一條氏不同之處在於,早在南北朝時便與宗家分裂,從此失去了朝廷官位,相應也避免了受到京都局勢影響,走上舍名就實、獨立自主的發展路線。


    當代家督西園寺公廣現今三十餘歲,正值壯年,文武雙全,勵精圖治,早已肅清了內部的不安定因素,外交上又依賴毛利氏,取得了足利義昭的認可。以他本人為首,加上十四名家臣,團結一致共同進退,並稱為“西園寺十五將”,在大友、毛利、三好夾縫裏輾轉騰挪,始終堅挺不衰。


    要說缺點就是地狹民寡,算上領內所有的青壯,也才能動員起三四千的軍勢,其中帶甲佩刀之士不足八百,平手汎秀手上這萬餘人若是擺明車馬,大張旗鼓殺過去,對方多半是抵擋不住的。


    然而,人家不曾被抓住過任何錯處,全無口實之下怎可驟然興兵呢?


    質疑河野家的守護資格,已然令毛利家頗為尷尬。來四國才不到三個月,就在西讚岐和東阿波各自布下釘子,如今又插手了一條家的內務,再得寸進尺,幕府說不定就會為了搞平衡而暗中打擊平手家了。


    因此,不但不能攻打,還要大方地承認人家對於新領地的占有。


    平手汎秀克製了心下的一丁點負麵情緒,禮貌邀請西園寺公廣來到中村城,見證一條兼定之子萬千代提前元服的儀式。


    對方欣然接受。


    足利義昭、毛利元就,乃至織田信忠都得到了邀請,不過人家顯然不可能來,派個使臣寄一封信就算意思到了。


    長宗我部元親自然不會缺席;十河存保與香川之景恰在軍中,正好作為阿波、讚岐的代表;河野家是筆頭宿老大野直昌親至,顯然有些特殊意圖;還有一個名義臣服於河野家的半獨立小勢力石川氏,派了一門眾金子元宅來摻和。


    最後時間定在九月二十七日。


    關心此事的從二位權大納言一條內基從京都千裏迢迢趕過來,並且送上一份“大禮”。在他的中介下,年僅九歲的一條萬千代得到一個“內”字,取名“內政”,獲封為從五位下,並且接替其父出任“左近衛少將”之官。


    一條兼定則得到承諾,會在數月之內,越階升任“正三位權中納言兼左近衛中將”,成為太政官的一員。


    朝廷高官們為了解決問題,還是出了不少誠意的。


    盡管當事人並不會領情。


    起初,一條內基這位貴人很是喜悅,了結這個懸案官司能收獲不少老派公卿的好感,說不定有機會距離關白更進一步。但他麵對著一堆鄉下人,始終不苟言笑,保持著淡然的疏離感,隻偶爾用京都腔調與平手汎秀講幾句,對旁人是絕無對話的意思。


    相反一條兼定卻是沒精打采,毫無儀態,沒坐多久便鬧著要求上酒,仰頭痛飲。許多粗毫無狀的江湖草莽上來敬酒送別,全都來者不拒,一飲而盡。到後麵就成了醉倒一片,勾肩搭背,胡言亂語,相擁而涕。


    乃至長宗我部家的部分重臣與一門眾也受到感染,前去致以善意。


    可見這位公家高門出身的國司,的確是更認同武士的身份,絲毫不端著架子,也因此受到國人豪族的歡迎。惜哉其智術並不足以對抗外界的阻擾。


    這便是平手汎秀並不直接吞並占據,而是善待了一條兼定,與之講和,隻求間接掌握西土佐與南伊予的原因。


    委派處事溫和細致的河田長親在此駐守,也是為了平息後患。此地離畿內實在有些偏遠,倘若不慎引發土豪地侍們的反感,演變成遊擊戰的局麵,那可就糟糕了。


    見此情形,一條內基眉關緊鎖,不住搖頭,麵上全是無奈之色。就連九歲的萬千代——現在已改名叫做一條內政,下意識也是更親近京都來的叔叔,對親生父親的作為頗有些嫌棄的意思。


    公卿高家與武士門第,終究還是涇渭分明啊!


    平手汎秀頂著“正五位下刑部少輔”的牌子,自然要把京都來的大人物照顧好,不過言談舉止也不可過於浮誇,以免顯得不倫不類。自源氏開創幕府統治以來,武家貴族也有了自己的生存之道,截然不同於朝廷公卿,又與田舍間的豪傑大相徑庭。


    沒過多久一條兼定便醉倒睡去,被人攙扶抬走,早已忍受不了氣氛的一條內基和一條內政也趕緊趁機離席。


    隻剩下鄉下武士們飲酒作樂了。


    眾人分屬不同勢力,難得見一次麵,自然不會說什麽推心置腹的話,而是借著酒意彼此吹捧試探,暗藏機鋒。


    酒過三巡之後,長宗我部元親點不知是真醉還是假熏,忽然就大膽品評其伊予一國的人物來:“土居近江(宗珊)有勇有謀,修身不密,亡於內紛;來島出雲(通康)、平岡大和(房實)二人皆為英傑,如今前者病逝,後者年邁隱退,隻剩大野山城(直昌)作為河野家的中流砥柱;金子殿(元宅)名雖未不顯,然而日後必有騰飛之時;此外西園寺的渡邊式部(教忠)、土居備中(清良)亦是足稱道的人傑。”


    這話的信息量還是很大的。


    別的不談,坐在末座角落無人問津的金子元宅臉上頓時呈現出驚訝和感佩夾雜的神情,雖然依然沒有被注意到。


    被稱為“河野家中流砥柱”的大野直昌幹笑了兩聲,麵無表情地反駁道:“您太客氣了!在下縱然有些微成就,也全是曆代主公領導有方……”


    “這就不對了!過分的謙虛,就接近於虛偽了!”長宗我部元親毫不客氣打斷了對方的話,“以前的事情就算了,最近幾年貴家的家督乃是個幼童,諸般政務難道不是盡皆操持於您的手上嗎?”


    大野直昌素來不善口舌,當下不知該怎麽迴答,愣了片刻扭過頭去不再理會:“哼!真是無稽之談,不值一斥!”


    長宗我部元親聞言不怒反而哈哈大笑,十分暢快。


    反正這話也不是說給對方聽的,而是說過下麵的吃瓜群眾們聽的。


    筱原長房的經曆已經足以說明,當主公少幼不能理事的時候,筆頭宿老無論怎麽做,總會被抓住漏洞鬧出矛盾來。


    除非是如諸葛武侯般,渾身上下無懈可擊,找不出指摘之處的人。


    但千百年來才有幾個武侯呢?


    平手汎秀卻注意到最後的話,舉起酒碟向對麵遙遙致敬,感慨道:“如宮內殿所言,渡邊式部(教忠)、土居備中(清良)皆是人傑,那麽作為其主的黑瀨殿豈不更加卓越嗎?”


    黑瀨殿即西園寺公廣,因祖先多年前就與京都宗家不相往來,所以得不到官位;但他確實出身高家血統不凡,故而以其居城黑瀨城,稱唿為“黑瀨殿”。


    說起來平手汎秀也曾被稱作“岸和田殿”,但不久之後就獲得朝廷冊封的正式官位,於是大家的尊稱又變了。


    西園寺公廣是個謹慎的人,聽了這話,毫無喜色反而惶恐,趕忙下拜道:“慚愧,慚愧!不敢當刑部大人謬讚!鄙人能有這些肱骨之臣傾心追隨,實乃神佛垂憐恩賜,萬萬不敢居功於己。”


    “難道伊予的風氣就是如此自貶嗎?我這個土佐人作為多年鄰居怎麽沒聽說過?”長宗我部元親又出來裝直腸子了,“當今乃是戰國亂世,非君擇臣,臣亦擇君,黑瀨殿您這麽說的話,莫非覺得您家的家臣們都沒有識主之明嗎?”


    “鄙人當然全無此意……”西園寺公廣被弄得哭笑不得。


    “不用再說了,這點看人的眼光我還是有自信的!”平手汎秀也感覺到略有醉意,開始稍微放蕩不羈了,“我看西園寺家,是可以對伊予一地的安危承擔更多責任的嘛!來之前便說了,河野氏的守護使身份,有很多的疑問,而一條家的新主心向公家文化,恐怕不肯接受幕府任命的職役,所以說啊……”


    “且慢!”眼看自家利益即將被損害,大野直昌不得不當麵頂撞“朝廷命官”了,這也是他來此的直接目的:“刑部大人!我家素來對幕府毫無二心,就算有些過錯也是無心之失,總不至於是十惡不赦吧!您對於河野氏守護地位,究竟有哪些疑問,咱們可以逐一分辨,慢慢理清楚。萬一理不清楚,安藝的毛利右馬頭(元就)德高望重,是知曉內情的,可以請他來主持公道!”


    搬出外人名號來狐假虎威的時候,他的內心是很痛苦的。


    大野直昌作為筆頭宿老,並不願意河野家徹底淪為毛利的附庸,總想多保持一些獨立性。但麵臨著畿內第一智將咄咄逼人的攻勢,這點願望恐怕要逐漸落空。


    “沒必要反應這麽大嘛。”平手汎秀做出不以為然的表情,“我固然知道河野家並無重罪,但既然有些小過,那就讓西園寺家從旁輔佐,避免日後再犯,豈不是很好嗎?”


    說完之後,平手汎秀捋須一笑,搖了搖頭,低頭輕輕喝了一小口酒。


    十分平常的動作卻令人感受到很大的心理壓力。


    在座的眾多武士心下多半都知道這位刑部少輔大人的過往勳績,並不願成為他的敵人。然則拳頭打到臉上來,總是要拚死反抗的。


    大野直昌猶豫良久,不知該硬還是該軟,最終正色伏拜道:“河野家多年來確實不能說諸事都遵循了法度,但在大事上是從不含糊的。曆來覬覦此地的亂賊都被果斷剿滅,討伐奸佞不正是一國守護的最主要職責嗎?這一點還請刑部大人向公方大人如實轉達!”


    他這話是軟中帶硬,包含了魚死網破的決心。


    但平手汎秀卻避實就虛,佯作茫然,搖了搖頭:“您的話我可聽不懂了……不是正在說要給西園寺家更多責任的話題嗎?怎麽突然就說到討伐奸佞了?”


    大野直昌這才反應過來,心道不妙。


    側首望去,西園寺公廣的臉色果然已經略有異樣。


    是中了詭計了。


    大家分屬聯盟,關係本就鬆散,同樣依附於毛利,也沒什麽高低之分,你一力維護河野家的守護名分,豈不是斷了別人更進一步的希望?


    西園寺公廣本來不是極具野望的人,未必就會因為方才的提攜之意便倒向平手。若是河野家態度軟一些,他反倒是很可能念及往日同袍之誼,不理會那些誘惑的。


    而現在,看到盟友如此煞有介事,如此斤斤計較,一點名分也不肯分出來,西園寺公廣心裏多少生出些許芥蒂來。


    “呃,黑瀨殿,在下……”大野直昌想要開口彌補裂痕,卻是支支吾吾講不出什麽有說服力的話來。


    蓋因今天麵對的,是不得不往裏跳的“陽謀”。


    倘若河野家有一個廣受承認的成年家督,自然可以在外交場合收放自如,從容把握尺度。


    可是大野直昌並非家督,隻是代替幼主執政的筆頭宿老而已。他不可能繞過眾臣合議的步驟私自做出退縮讓步的,哪怕是把守護職役讓出一部分給盟友也不行,否則“喪權辱國”或“賣主求榮”的黑鍋就會從天而降,令他有口難辯。


    但眾臣合議是不可能達成一致的。


    至少短期內不可能。


    因為,平手汎秀收到“願借平手之力,肅清內通毛利之賊,令河野家血脈重歸正源”的誓紙後,就派人給大野直之送去一千兩白銀作為“活動經費”,同時做出了口頭承諾說:“隻要河野家不再受毛利操控,轉變方針,真心效忠幕府,與我家親善,我可擔保伊予全境的守護職役,完完整整地物歸原主。”


    一個是白紙黑字的誓書,一個是查無實據的口頭承諾,雙方的地位和本錢不等對,所以承擔的風險也不對等。


    如此一來,大野直昌的親生弟弟都當了餘則成,那麽這個筆頭宿老憑什麽還想說服其他重臣?


    想到這裏,平手汎秀莞爾一笑,將自己心底下所剩不多的那一點點節操拋諸腦後,換了個姿勢,繼續吹捧拉攏西園寺公廣。


    此刻長宗我部元親也順利與金子元宅隔空眉目傳情,勾搭得奸情火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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