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岩成友通的迴複之後,平手汎秀感慨之餘,又對筱原長房這個人物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


    明明認清了形勢,卻依舊不肯歸順,真正是寧折不彎。


    固然是卓有貢獻的能吏,有宰相之才,無宰相之量,對人心的認識太過不足了。


    自以為是忠肝義膽,鞠躬盡瘁,但做事的辦法容易引發爭議,無法讓人推心置腹。上不能與親族一門同舟共濟,下不能令國人豪族傾力擁戴,僅靠著諸奉行與評定眾,推行嚴格的法規來治理領地,雖然是重振綱紀,氣象一新,卻也埋下了許多隱患。


    不同的人對他的評價截然迥異,確實是有原因的。


    用後世的詞匯來形容,可以這麽描述:在十六世紀的扶桑,官僚階級的力量還很薄弱,軍事貴族才是決定性的階級,想依靠前者壓製後者是沒有前途的。


    此事足以為戒。


    出於政治因素的考慮,平手汎秀在明麵上將筱原長房打成了“對抗幕府,背盟棄約”的罪魁禍首,暗地裏卻對家臣歎息說“此人實乃忠臣。”


    在商業網絡的運作下,這個政治上非常不正確,本來絕不該泄露出去的私人評論,幾天之內就傳得四國島上的販夫走卒們人盡皆知。


    當然這並沒有影響預想中的的外交流程。


    在意向達成一致之後,勝瑞城的三好長治派遣同母兄細川真之與胞弟十河存保兩人擔當家主的“名代”前來簽署條約,並送上侄子和外甥作為人質,前往平手軍的駐地,請求正式議和。


    沒花費什麽功夫,雙方就簽下共有七個條款的合約草案,其中最核心的兩點——交出筱原長房一族,以及割讓四國島東部的上櫻城,當天就得到了兌現。


    不過平手家的許多將士依舊對整個過程十分不滿:“麵對代表了朝廷和幕府的刑部少輔大人,區區阿讚二國領主三好長治,居然沒有親自到場而隻派了下屬出席,送過來的人質也隻是侄子和外甥並非親子世嗣,這真是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岩成友通看到了前來議和的人選之後立即皺眉搖頭,顯得十分失望,但片刻就恢複過來,麵色如常,什麽也沒說。連一向後知後覺的安宅信康,在周圍人的眼神與態度之下也發現了問題,對左右說到:“阿波守此舉有些欠妥了,理應更重視今日的會晤才是。”


    平手汎秀本人卻沒有露出什麽不滿之色,反而對細川真之和十河存保相當客氣,以至於這兩人有些受寵若驚手足無措了。


    “三好阿波守兩年前是娶了織田彈正的養女,說起來也是我的內侄女婿了……既然跟逆賊劃清界限,那麽此前的恩怨一律既往不咎,希望二位能盡心輔佐,不要令四國重新陷入動蕩之中……”


    盡管實際年歲並不大,但平手汎秀的身份,儼然足以擺出長輩的派頭來說話了。他的重音放在“盡心輔佐”上麵。


    根據目前的了解,細川真之是個奸詐狡猾,見利忘義的小人,十河存保是個有勇無謀,蠻橫無理的武夫,這兩人以“武二代”的標準衡量,也算是有些本事,但各自都有很大的毛病。至於三好長治,可以說是身兼上述二者的缺點,完全一無是處的紈絝子弟,之所以尚未搞出民怨,純粹是因為筱原長房把他架空掉了。


    對於投了個好胎的人而言,愚鈍並不至於成為生存的障礙,但既愚鈍而又狂妄,那就無異於是自取滅亡了。


    沒有親自來向平手汎秀表達誠意,而是派遣一門眾代勞,這就是三好長治掌握大權之後犯下的第一個錯誤了。為了一點虛無縹緲的排場,得罪了平手家的上下將士,還浪費了在家臣們前麵樹立新君存在感的機會。


    實際上,也正是因為這樣,平手汎秀才決定樹立起雷聲大雨點小的姿態,對四國島上的勢力做出表麵寬仁的處置。


    既然三好家的繼承人是一個看不清局勢又毫無自知之明的人,不妨就先讓他得意快活幾天,把所有事情都搞砸之後,再以調解者的身份入局,屆時處理起來就更加從容不迫,那才是割取四國島的好時機。


    平手汎秀已經想好了一百種方法來瓦解三好家僅剩不多的凝聚力,目前隻是在緩急輕重的選擇上稍有些猶豫罷了。


    諸如此類,種種暗流姑且不提。眾人都能看到的事情是:八月十六日,中秋月見祭的後麵一天,筱原長房一族妻小,以及其領地上櫻城,一齊被移交出去。接著平手家與三好家都發布命令,允許家臣返鄉參與秋收。


    四國島上又一次迎來珍貴的和平。


    三好長治身旁的豪族地侍們立刻都毫不客氣地遵循命令,帶各自的郎黨迴到田地上,一日之內勝瑞城內隻剩下不足千人。


    平手汎秀麾下亦有大批兵卒離隊,為首的是根來寺的杉之坊照算與剛得到攝津兩郡的織田長益,還有紀伊的大量國人眾。


    人家確實是農兵為主,春耕秋收萬萬耽誤不得。


    但自家旗本、一門、譜代,以及和泉淡路兩國中,選擇不繳納“軍役免除稅”而承擔兵力的附屬豪族,他們都可以繼續作戰。


    一方麵是推行了一定程度“兵農分離”的原因。


    另一方麵,平手汎秀擁有屢戰屢勝算無遺策的威名,又能出手闊綽地給出經濟補償,許多沒有常備軍的地頭勢力,也願意承擔一定的田產損失,繼續作戰下去。對此三好長治隻有羨慕嫉妒的份。


    一萬九千人的隊伍,在這一波撤離之後,尚餘八千之眾。


    其中包括了被口頭任命為西讚岐四郡守將的鈴木重秀,與暫時擔當上櫻城城代的湯川直春。


    這兩人都很能打,都在今切川合戰中立下功勞或苦勞,而且更重要的是,都跟三好家有著難以化解的深仇大恨。


    湯川直春非常直截了當地在公開場合請求說:“在外出任職的時間,希望平手刑部大人派遣奉行到紀伊南部,清查土地,防止有奸賊覬覦鄙人的家產。”


    實在是太識趣,也太無恥了!


    平手汎秀欣然同意,並且暗地在心裏給此人留了個半國守護代的位置。


    鈴木重秀也講了類似的話,不過語氣頗有些勉強。其兄鈴木重兼進一步補充說:“我相信雜賀的同仁們,斷然不會做小人行徑,大家定能與平手刑部派過來的奉行和睦相處。”


    這個宣言令雜賀黨的其他頭目們略感心安,但也稍微得罪了平手汎秀一下。


    自稱“隻知實話實說,不似鈴木家花言巧語”的土橋守重非常坦然地開口說要迴家照料農事,就帶著全體士卒撤退了。此人的言行,確實很像是古時候的地頭武士,重視名分,眷念故土,按照傳統方式提供兵役,對於權位沒有訴求。


    尤其是,尊崇守護使畠山家的後人,卻對更上一層的幕府缺乏敬畏,這是非常具有“封建主義時代”特色的價值觀。


    兩日之後,名聲充滿爭議的筱原長房與其長子長重得到自行切腹的允許,岩成友通和安宅信康分別擔任介錯。遺孀被接入和泉貝塚寺居住,次子和三子在本願寺的中介下,名義上出仕平手家,暫時安排到西讚岐去,名義上作為鈴木重秀的與力。


    平手家公布了一項非常很有戲劇性的調查結果——根據春田屋鐵炮匠師,“禦前試合”冠軍田付景澄的研究比對,筱原長房所私藏的鐵炮,款式與信長遇刺時,杉穀善住坊等人持有的貨色,很可能是同一批。


    剩下的不用多說,大家自然會發揮聯想。


    死人是沒辦法辯解的,所以這個黑鍋丟得幹淨利落,非常輕巧。


    平手汎秀也不是刻意要栽贓陷害,純粹隻是把水攪渾,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罷了。


    依筱原長房的性格,倘若泉下有知,對於“參與謀害織田彈正”的罪名,恐怕會是欣然接受,毫不反駁的吧。


    所以不需要有什麽心理壓力。


    被三好家所無情出賣的,還不隻這一人。


    孤立無援的安藝國虎也在前後腳寫下絕筆詩,揮刀自刃。遺下兩個幼子進高野山出家為僧,三十七名不願轉仕的忠臣徇死,餘者各自改換門庭,安藝氏宣告家名斷絕,土佐東境終於完整納入姬若子指揮之下。


    當然,僅此一點幫助,是否足以酬謝長宗我部元親討取東讚岐代官安富盛定的功績,就見仁見智了。姬若子本人是絲毫不顯露任何野心與怨言,但總有多嘴的閑人胡說八道破壞穩定團結。


    然而沒過多久這個爭論自然消解了,平手汎秀在大庭廣眾下接見了長宗我部元親的立功家臣,然後命人拿出足足三千兩的黃金,並解釋說:“土佐這些年飽經戰亂之苦,就拿這些財產去進行重建工作吧!具體如何分配,請宮內殿(長宗我部元親)決定。”


    十個仆人抬出來五口箱子,擱在地上一齊掀開,裏麵全是金燦燦的圓餅,實在太讓人震撼。


    當場長宗我部家除了元親本人之外,其餘重臣都把持不住了。


    香宗我部親泰、吉良親貞、桑名重定、吉田貞重、福留親政,久武親信,穀忠澄……他們有的瞠目結舌,不知所措,有的兩眼赤紅,垂涎難掩,有的如喝醉了酒一般暈暈乎乎,有的竭力假裝淡定卻忍不住要往箱子裏瞟。


    岡豐城的軍資儲備,從來不超過二千貫銀錢,事實上土佐全體武士一年到頭不吃不喝,也未必能湊出一萬兩金子。


    雖然在盡力推行“兵糧券”這種大米本位的紙幣,但政治場合果然是貴金屬更有衝擊力。不都是得以列名於後世的遊戲,並且能力也不低的武將嗎?根本用不上什麽機巧,純靠砸錢就能懾服了。


    這裏是平手汎秀記錯了——麵前這些長宗我部的家臣半數都沒有在暗恥的曆代作品登場,遊戲中出現的是他們的子侄輩,隻是苗字相同事跡類似容易混淆而已。


    其實在貧瘠閉塞交通不便的土佐國,除了平手家有意開設的幾家分店之外,就沒什麽規模稍大的商人涉足,再多的黃金,遲早都會流轉過去的。


    唯一考慮到這個問題的長宗我部元親臉上露出一絲苦澀,轉瞬即逝,隨後做出感激涕零,誠惶誠恐的姿態接受了這筆賞賜。


    心腹重臣都被閃瞎了眼睛,這個時候你沒法跟他們講道理。


    與此同時,從畿內寄來了幾封書信。足利義昭與織田信忠等人都對今切川合戰的勝利表示祝賀,但也不約而同表達了一些擔憂。


    據說是界町、南近江、敦賀等幾個地方都出現失控的跡象,引起了大人物們的關心。


    然而平手汎秀這個時間來到四國的動機之一,就是迴避畿內的政治旋渦,顯然不會去理會這些事情,除了迴信說些求同存異和衷共濟之類的廢話外,什麽實事也不肯做。


    甚至壓根就不準備迴到近畿去。


    帶領餘下的八千軍勢稍作休整之時,平手汎秀向長宗我部元親提問說:“聽說您兩個月前與筱原長房對峙,是受到奇襲才敗下陣來的?不知是哪路人馬作祟?”


    元親據實以告:“乃是一條家家老土居宗珊帶兵。”


    平手汎秀故作疑惑:“一條左少將(一條兼定官位左近衛少君)?不是陷入內外困境而沒落了嗎?如何還能有可用之兵?”


    元親答道:“皆賴其嶽父大友金吾(大友義鎮官位左衛門督)支援,尚且在土佐、伊予交界處有些地盤。”


    平手汎秀聞言勃然作色,拍案道:“居然與逆臣大友氏勾結,偷襲響應幕府號令的軍勢!看來有必要前往伊予主持公道了!”


    話說,北九州霸主大友家與上一代公方足利義輝關係親密,依次得到了高官。但足利義昭上位之後,毛利家是列國中首先擁護的,而作為毛利宿敵的大友則始終態度曖昧,以平手汎秀在幕府中的人脈地位,說他一句“逆臣”也沒什麽太大問題。


    討伐伊予的決定,就這麽順水推舟的宣布了。


    諸多有心之人紛紛恍然大悟——難怪今切川合戰的後續處理,總有意猶未盡的感覺,原來是這麽迴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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