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曆八月上旬,正是盛夏日,最悶煩燥熱的時候。


    今切川的河畔,連著三四日皆是晴天,氣溫一路攀升至難以忍受的程度。便是有吉野水係諸支流帶來的輕風,也不頂用。連河道裏的水,都曬得溫熱,沒什麽涼氣了。


    臨江這片地域,對人來說已經沒什麽避暑之用了,反倒成了飛蟲蚊蠅安居樂業的地方。白天還好,日落後士卒們駐紮下來點起火把,便能看到鋪天蓋地不計其數的小黑點成群結隊蜂擁而至了。


    除此之外,還有此起彼伏全不間斷的蛙鳴聲,從四麵八方而來,仿佛是在耳邊放了個立體聲音箱,聒噪不堪。


    以前在尾張、和泉、淡路,也不是沒在河水邊的軍營住過,怎麽偏偏今天就難以入眠了呢?不知是水土不服,還是因為擔心戰事所致。


    平手汎秀睡得很不好,寅時剛過,卯時初至(淩晨5點),便醒過來,熱得再也睡不著了,幹脆走出帳子,借著朦朧的晨曦來迴走了兩邊。


    除了值夜的人手之外,近衛和旗本隊的士卒也按照事先吩咐,在番頭、組頭的吆喝下逐漸起床。雜兵們還要醒得更早,提前準備早餐。


    平手家基層軍人的夥食是標配,早晚兩頓,內容一致:一合半大米與二合雜糧各煮成一隻飯團;大鍋煮開的味噌湯,每組十人共享;醬菜半斤,主要是蘿卜和黃瓜;魚幹一塊,一般是三兩左右。


    個別胃口奇大的人會覺得不夠飽,大部分士兵則會覺得這是過年才吃得上的美食。


    至於大將才能享用的肉幹和果脯,還有純白米小麥粉做的糕點,玻璃瓶裝的涼茶甜酒之類的,完成是不敢想象的,下輩子才吃得上的神仙佳肴。


    平手汎秀自己是睡不安穩,略有不適,但一番觀察下來,士兵們並未有何異狀,才放下心。接著隨便吃了幾口醃肉和蜜餞,便開始舉起千裏鏡觀察四下的局勢。


    這時已經是卯時二刻,天色半亮,透著玻璃鏡,能看到左右兩翼部隊已經開始遵守命令向兩邊遠處行軍移動了。


    而河對麵筱原長房那裏尚無明確動靜,隻能看出來營帳有些嘈雜而已。


    倘若敵方大將愚蠢到不加阻止,坐視平手軍兩翼繞到上下遊水麵較窄的位置,建起浮橋或者幹脆是泅渡過河,再來個夾擊,那戰鬥倒是能比想象中更快更輕鬆的結束。


    但這顯然是不切實際的妄想嘛——正在這麽考慮的時候,便聽到身旁擔任跟班的木下秀長叫到:“對岸的三好軍開始響應了!好大的動靜啊!”


    再一看過去,果然筱原長房也派出部分人馬順著上下遊追了過去,目測兩路至少都有三千以上,匆匆行軍激起煙塵滾滾,旗幟也有些混亂拿不穩了。


    見之平手汎秀立即下令:“小一郎,趕緊通知斥候,盡快查明對方是哪些人馬去了左右兩翼,人數共有多少!”


    木下秀長立即領命而走,去找中村一氏和多羅尾光俊了。這兩支情報部隊今天一起帶來前線來了,而且也沒有非常嚴格的任務範圍劃分,因為主將希望再觀察一下再做決定。


    平手汎秀又一次抬起了千裏鏡。


    此時自己左右兩邊的友軍出發了三刻鍾左右,目測行進了三十町(3.3公裏)左右的路程,距離事先安排好的渡河地點,已經走了一大半了。


    有足夠規模的敵人去堵截的話,想冒著槍林彈雨強行渡河,那對於十六世紀的軍隊來說就很困難了。


    不過平手汎秀本就沒打算真的渡河包抄,隻是想拉開陣型,尋找敵方弱點,充分發揮出己方兵多將廣的優勢而已。


    須臾間中村一氏和多羅尾光俊前後腳出現在視野之內了,前者搶先拜倒在地上,沉聲說到:“稟報主公!敵方派往上下遊的隊伍組成已經大概清楚了,數量也有了個基本估計。主要是從旗幟上判斷出來的。”


    後者年紀稍大,身體不夠矯健,便沒拍到馬屁,不過也不在乎。


    “先別急。慢慢說,我要畫在紙上,看得更清楚。”平手汎秀朝身後一揮手,本多正信得到指示連忙抱著紙筆走上前來。


    中村、多羅尾兩人上前道出細節情報。


    短時間內倉促偵查的結果是——


    東邊下遊處,即將與雜賀黨、根來眾、紀伊國眾與三河一向眾對峙的,是赤澤宗傳為首,有小笠原、鐮田、新開、川島等家族的旗號,目測估計五千到七千人。


    西邊上遊處,即將與譜代眾、和泉國眾、淡路國眾對峙的,是安富盛定為首,有香西、奈良、中村、寒川等家族的旗號,目測估計兩千到三千人。


    其實平手家沒幾個真正意義上世代侍奉的譜代家臣,“譜代眾”隻是一種身份分類和待遇的象征。


    其他家族以及筱原長房本人的兵力,目前都留在中路,做個減法,估計應該還剩四千到七千人。


    平手汎秀半跪半蹲在臨時抬過來的小案幾前,手捏硬毫細筆,盯著自己畫出來的草圖沉思了一會兒,眼神連連變幻,似乎在猶豫什麽。一旁的家臣各個噤如寒蟬不敢出聲打擾,包括最能猜度主君心思的本多正信在內——他對軍事話題也是沒什麽發言力的。


    少頃,平手汎秀扔了筆杆,重重在案幾上一拍,顯出篤定的神情來,朗聲吩咐道:“果然不出所料,他把重點放在下遊!通知織田長益殿,按約定向西邊上遊處增援,不必快速行軍,依照常規進度即可;派斥候聯係長宗我部家,我軍將要佯取中路實攻西側,具體怎麽做讓他自己決斷;再讓慶次帶著他自己的屬下,及拜鄉、本多還有疋田三隊也向上遊支援,他原本的任務由加藤、山內替代……好了,就是如此,趕緊通知吧!”


    多羅尾光俊臉色有點為難,中村一氏則主動接過了聯絡長宗我部軍的任務。平手汎秀開始覺得秘密工作有必要分類管理了,軍事偵查和日常情報之間似乎有很大的差距。


    木下秀長得了指示,沒經任何考慮,趕緊安排使番傳遞命令。


    擔任奉行的一門眾平手季胤不知為了幹什麽恰好來到大帳——或許是出了什麽突發情況要請示,聽了這命令大驚失色,連忙勸阻道:“主公,如此一來我方正麵就隻剩二千餘兵力了,您身邊更是隻有三百親兵,萬一對麵的筱原長房選擇中軍強行突破的戰術可如何是好?”


    “筱原長房已經把他最有力的部署放到了東線,他不可能這麽果決的改變布置,軍隊的機動性和組織力也不足。”麵對這個才能和操守都令人滿意的堂弟,平手汎秀耐心做出了解釋,“何況就算如此也不值得擔心。加藤隊一向穩健閃守,新成立的山內隊朝氣十足,再加之我的親衛,據河固守沒什麽問題,為何不多給些信心呢?”


    “可是……”平手季胤吞吞吐吐了半天還是開了口,“終究是讓主公您處於一定的危險當中了……”


    “哈哈……”平手汎秀聞言大笑,“算上長宗我部那一隊人馬,我也不過才有兩萬多人,筱原長房卻是有一萬四千人以上,兵力雖是優勢但並不懸殊,主將是不可能一點風險都不承擔的。想想以前在稻生原、桶狹間的經曆,如今可謂是安穩如山了!”


    “誒嘿嘿,看來兄長成竹在胸,小弟是多慮了。”平手季胤尷尬地捎了捎腦門,眼看家臣們都領命遠去,沒有外人在場,換成了親戚間的稱唿,“這次過來是報告一批備用糧食意外受潮腐爛的事情,共損失了……”


    “又不是第一次到四國了,這是怎麽迴事?”這話令汎秀皺起眉來,“那就趕緊安排替換吧……具體的管理奉行是誰?恐怕要加以追究才是。”


    “事務確實繁多,奉行們也頗為吃力。有時並非大意疏忽,而是智術不足。”平手季胤見主君心情似乎不錯,試探性提了個建議,“兄長不妨將增田長盛殿收迴做直臣。您讓他從一介書佐成為慶次的輔役已是知遇之恩,不過終還是有些大材小用……”


    “順便也把你弄迴來才是吧?”平手汎秀一眼看破對方用心,隨即點了點頭表示同意,“當初要讓慶次以養子身份繼承家業,才派遣你們兩人做輔役。現在確實用不著了。但慶次那邊還是要說一聲——不過我看你這樣子,多半已經說過了。”


    “兄長大人真是慧眼……”平手季胤稍有愧色地老實接受了。


    “順便,我讓伊奈忠次準備了一些新東西,先交給一門眾的備隊試試吧……”平手汎秀突然來了點興致。


    “遵命!我這就去通知各位叔父兄長們。”平手季胤雖然不解,但顯然不敢拒絕。


    此時天已經漸漸開始亮起來,再行觀察,就發現河對岸的三好軍也明顯分出了左中右三部分,分別前往上下遊處,企圖阻止平手軍渡河。


    明明兵力占劣勢,還要應付可能出現的後方來人,卻隻是亦步亦趨地按照正常的思路來應對,其實就等於是眼睜睜看著自己陷入了被動。


    這也符合了筱原長房穩健有餘奇略不足的特點。但他也有理由為自己辯護:對麵主帥是畿內最著名的智將,陰險狡詐詭計多端,真要玩點花活,搞不好就成了班門弄斧自作聰明了。


    諸備隊依照命令紛紛行進,同時平手軍旗本的加藤教明、山內一豐兩支備隊,共計七百餘人,集中了鐵炮與弓箭,在正麵開始猛烈射擊,做出即將發動進攻的姿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戰國之平手物語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落木寂無聲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落木寂無聲並收藏戰國之平手物語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