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七月份,平手汎秀忙於外交事務的時候,四國島上的戰局陷入了僵持。


    筱原長房帶領的三好大軍將長宗我部元親的岡豐城圍了一個月的時間,無法攻克,徒然久困而已;河田長親所率的先遣隊限於實力,不敢直接前去解圍,隻不斷襲擾阿波境內,企圖逼迫三好軍迴防,但收效不大;伊予國的代理人戰爭依舊沒能分出最終勝負,毛利旗下的河野與西園寺占據上風,然而大友旗下的宇都宮和一條始終苟延殘喘,時不時還能打個小勝仗;山陽的小早川隆景和浦上宗景比起打仗更熱衷於策反對方的外樣,觸角也都伸到了西讚岐、北伊予一帶。


    現在,整個關西領域,由“織田——毛利——淺井”聯合對抗“大友——三好——浦上”的框架大體還在,所以平手汎秀這一波一萬兩千人軍勢渡海進入四國,就是要打破平衡的。


    出發之前,果然也收到了預想之中的援手。


    坐鎮石山的本願寺顯如認為雜合眾的支持力度太低,不足夠在準親家麵前誇耀一向宗的闊氣,於是大手一揮,號召攝津、播磨、和泉以及淡路、阿波、讚岐沿海各地的信徒們,為征討四國提供幫助。


    接下來幾日平手汎秀便收到了許多軍糧、武具、器械的捐贈,還有二百餘艘中型的商船主動上門無償提供運輸服務。四國島上也有人表示可以負責接待和帶路的工作。


    粗略一算,顯如這一聲令下,起碼為平手家省下了一兩千貫的額外支出。


    這個親家可真是厲害極了……


    同時,織田長益在沿岸自籌了二千餘眾,配合上尾張帶出來的親兵共計二千四百,聲稱若是平手家可負擔糧秣,便也一道前往四國參陣,壯壯聲威。


    此舉令人側目。


    足利義昭許給織田長益的領地,是攝津國東南角上,毗鄰著石山的住吉郡和東成郡,知行約五萬七千石,最大可動員三四千人。然而他初來乍到,沒甚根基,能拉出兩千多人,已算是很有本事了。


    平手汎秀詢問他是如何處理當地土豪地侍的。


    結果織田長益笑到:“我乃織田彈正親弟,平手刑部妹夫,誰不給幾分麵子呢?攝津也不是什麽亂七八糟的地方,公儀權威久在人心。”


    恰在此刻傳來消息,信長派到伊賀去的代官蜂屋賴隆在動亂中獨木難支,敵不過當地國人一揆,被趕了出來,狼狽迴到近畿。幸有鄰居大和筒井順慶襄助,得以身免。


    結合不久前身死的讚岐守將蜂須賀正勝,都是在自以為走上康莊大道時忽然跌至穀底,命運值得嗟歎。外放邊遠,固然是機會卻也蘊含著危險,一旦中樞出了問題,自身又稍有不慎,輕則喪師失地,重則兵敗身死。


    然而足利義昭拿出攝津東南二郡及北山城宇治為誘餌時,織田長益和津田信澄都毫不猶豫地咬了鉤,而年幼的織田信忠完全沒辦法阻擋。這兩個一門眾當真有信心避免蜂須賀與蜂屋的後塵麽?


    還是說,明知有極高的風險,仍然願意為了潛在的收益去賭一把呢?


    這便是亂世武人的常態了……倘人人都謹慎機智,哪有那麽多傳奇故事可聽?況且最終勝敗分出之前,誰能準確斷定勇敢與狂妄的區別呢?


    幕府的伊勢貞興與明智光秀兩人,也有意隨軍一起出征,建立更多功業,以穩固自身在禦所當中的話語權。但此舉被將軍大人給阻止了。


    “鬼武者”明智左馬介讓人印象過於深刻,足利義昭想起了便頭疼,實在不願意看到不聽話的家臣再出風頭了,於是撫慰道:“與三貴為政所執事,日理萬機,十兵衛亦是幕府虓將,洛中柱石。都是我須臾離不得的左右手,豈可放任二位遠赴南海呢?”


    與三,即伊勢與三郎貞興,十兵衛,即明智十兵衛光秀。


    公方大人金口玉言,咬定了前者是“日理萬機的政所執事”,後者是“幕府虓將和洛中柱石”,便是表示妥協,短期內肯定不敢繼續給小鞋穿了。


    雖然與預想有些差池,但隻看結果,兩人也算是得償所願,果真是通過陣前的奮戰,贏迴了自身的地位。


    話說將軍大人當年在信長的壓迫下不是挺能忍的麽?怎麽如今揚眉吐氣之後,就如此剛直苛烈了?好好放下成見,重用伊勢、明智、細川等能臣的話,足利家複興的可能性豈不是能大大提高麽?


    ——雖然也就是從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五的“大大提高”而已……


    懷著這微妙的感慨之心,平手汎秀指揮麾下的部隊分批次渡海,本人則是在八月初四午後,隨著最後一批士卒,登上了讚岐國的土地。


    未及處理軍務,首要的事,便是接見在山中躲藏了月餘,始終沒向敵人投降的香川之景。這人是唯一一個擁護中樞,與“逆賊”堅決鬥爭的讚岐豪族,政治意義十分重大,必須拉出來捧成表率才行。


    至於真實情況——此人早有做牆頭草的意思,礙於深深得罪了筱原長房被列入“殺人滅族”的名單,沒奈何隻能困守——這一點反倒不重要了。


    現如今香川之景極其慘淡,居城被毀,家園破敗,親族受誅,好不容易收養了一個帶有幕府高層血脈的養子,也在亂中染病死了,親近家臣不是投降就是戰死,身邊僅剩幾個心腹死士還在,水糧都快斷絕了。


    到了這幅田地,他倒當真橫下一條心,與筱原長房不死不休了,連帶著對三好家上下全員都充滿怨恨憤怒之情。


    見了“大救星”平手刑部,香川之景當即匍匐於地,嚎啕大哭,說不出完整的話來,行跡不似作偽。


    平手汎秀溫言安撫之,承諾會設法確保香川苗字的延續。而後義憤填膺,慨然道:“阿波軍真是喪心病狂,罪孽滔天,十惡不赦,這次鄙人受公方、管領之托征伐四國,必得元兇而誅之!”


    這話說得,狀似怒不可遏,令家臣們士氣大振——或者假裝士氣大振——其實是深思熟慮之後的。隻說了要誅殺“阿波軍”的“元兇”,但卻不提這“元兇”是誰,很有講究。


    當日,剛從近畿事務中抽身出來,聽取四國情報時,平手汎秀便立即發現了重大疑點:“兩年前我將織田彈正養女嫁與三好長治的時候,不是說好了他要親政的嗎?為何至今仍是筱原長房主持大軍?”


    彼時長宗我部元親派過來送信的使者名曰中島可之助,是個麵目俊美口齒伶俐的少年,他對此解釋道:“稟報刑部大人,筱原長房此人狼子野心,雖然名義上不再執權,但卻在此前將勝瑞城奉行和部將盡數換成了自家黨羽,仍是實操權柄。”


    平手汎秀未置可否一笑而過。


    私底下,本多正信則是參閱了筱原長房頒布的《新加製式》後稱讚說:“此乃善法,明文記載了被官的權責,又通過評定眾阻止大名獨斷專行,定能團結有識之士。有這份立法之功在,三好長治恐怕是無望擺脫陰影了。除非……”


    對他來說,這是難得地由“詐術”上升到“道勝”的高度。


    正巧本願寺顯如送信說:“筱原右京與鄙寺頗有淵源,如若罪責不深,懇請酌情寬宥”。


    平手汎秀看到此事,立即招來相關人員,細細詢問才知道,原來筱原長房喪偶後娶了顯如的遠房堂妹做繼室,算是出了五服的遠親。


    雜合眾中的代表人物鈴木重秀聲稱:“若無信徒協助,筱原長房這家夥也未必可以做到三好家宰的程度,可他上位後全然不顧舊誼,鄙人對他全無好感。但筱原家年幼的次子、三子身上皆有蓮如上人血脈,又另當別論了……”


    基於以上種種信息,平手汎秀打出了“隻誅首惡,脅從不問”的旗號,並以商人、僧侶為中介,向四國島上的土豪地侍們發出招降的勸誘。


    至於究竟誰才是“元兇”的問題,就讓他們去猜吧。


    以現在三好家這種君臣逆位,太阿倒持的情況,倘若策略施行得順利的話,大概隻需要一場足夠恢弘的勝利,就能鼎立阿波、讚岐兩國了吧。


    當然,前提是勝利。


    八月初七,平手汎秀在讚岐整好了隊伍,向阿波進發。途中匯合了河田長親率領的四千人。河田迴報說:勝瑞城十分堅固易守難攻,就算擺出攻城姿態也未必能吸引敵方注意力,於是索性轉變目標,登陸二十日以來,一路焚燒了六座城砦,消滅二百多敵兵,擒獲五家豪族的家眷,但筱原長房一直堅定地圍困長宗我部家的岡豐城,沒有迴救跡象。


    這支先懸偏師,堪堪完成了解救香川之景的目標,沒做任何多餘的貢獻,雖無顯功,卻也要記上苦勞。


    平手汎秀撫慰一番,將兵將合在一處,軍勢規模達到一萬八千,直指勝瑞城而去。


    同日,筱原長房最後一次對岡豐城發動襲擊,仍未果,遺憾地放棄了圍困,班師迴朝,準備與平手軍正麵對決。


    損兵折將好不容易攢下一口氣的長宗我部元親已經是疲敝之至了,但他隻稍作休整,便將城務委托給弟弟吉良親貞,親自選出尚可作戰的一千五百人,打算奔赴前線支援。


    大戰似是一觸即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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