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左京進、禦奉公眾柴田勝家,領南近江國眾八千,為先鋒出陣;近江武人淺井長政,領播磨、攝津國眾一萬五千,為次鋒列陣;尾張武人瀧川一益,領北伊勢國眾五千,為別動隊,自琵琶湖西攻伐若狹、敦賀……”


    這是大軍出發之前的京都。


    五月下旬,氣溫正式最高的時候,盡管在琵琶湖南岸,依然酷熱難忍。


    負責宣讀軍令布置的,是細川藤孝。他保持著響亮的嗓音,在當空的烈日下喊了半天,早已是口幹舌燥,汗流浹背了,往日的儒雅風流氣質是全然消失。


    饒是如此,他卻隻能越發集中精神,如臨大敵,一絲不苟地執行工作,連伸手擦一下汗水也不敢,聲音更是聽不出絲毫的顫抖。


    足利義昭特意找了細川藤孝來擔任這個職責。這是一個敏感的政治信號,表示念及舊誼,對他內通織田的既往不咎,但也同時警告他不要再犯類似的錯誤。


    “還真是辛苦啊……”平手汎秀不自覺感歎了一下,雖然完全沒有打抱不平的意思。


    “也隻有您能體恤我們了……”站在一邊的伊勢貞興垂頭喪氣。其實他的罪名僅僅是“軟弱綏靖”而已,比起“暗中投敵”的細川藤孝要輕很多,更及不上“公開叛變”的明智光秀,但從手握實權的政所執事變成被排擠的閑人,落差太大,難以接受。


    足利義昭現在貌似是處在春風得意的階段,所以刻薄寡恩的一麵開始越來越明顯了。


    對此平手汎秀隻能苦笑著搖搖頭不置可否,而後突然想到一事,忙問到:“不知明智大人到哪裏去了?他不是剛剛在討伐三好長逸的合戰中立下功績嗎?怎麽不見褒獎?”


    “唉……可別提啦……”聽了這話,伊勢貞興本來就黯淡的臉色又更黯淡了幾分,隔著三尺元都能感受到淒苦,“這次我跟明智大人一道迴到幕府之後,公方大人對他說:光秀殿真是文武雙全啊,勞煩能者多勞,大軍討伐朝倉的時候,安定河內南部的任務就交給你了!”


    “這……”平手汎秀聞言目瞪口呆,愕然不知如何應答。


    看來足利義昭對明智光秀的仇恨是真的很深啊!


    河內國南部,原本是畠山昭高所有,但此人才具平庸,早被架空,一月前被家老遊佐信教弑殺。而後遊佐信教領兵進軍攝津唿應三好長逸,夾擊柴田勝家,取得大捷,但旋即又遭到織田家迅速打擊,死於平手軍之手。


    目前那一塊區域理應屬於混亂無主的狀態,其鄰居又都來到了京都而無暇關注地方細節,肯定是一時無法無天的。明智光秀手下雖有猛將,但憑他那點私兵,怎麽可能壓製得下來呢?


    “明智大人……已經啟程了嗎?”想來想去平手汎秀隻能這麽反問了一句廢話。


    伊勢貞興扼腕垂歎:“其實我覺得,當時隻要他服個軟,忍受幾句風涼話,公方大人也不會堅持要做出這麽不講道理的安排……然而明智大人向來是誌向高遠,寧折不彎,反而是果斷接受了命令……我看現在已經是兇多吉少……”


    “實在是……”平手汎秀不知該如何評論。


    正在這時,細川藤孝已經念完了諸般列陣安排,足利義昭接過話頭,喚柴田勝家與瀧川一益兩人上前,像是要做一番動員與勉勵。


    作為先鋒和別動隊,這兩個位置是最容易立功的,本來是值得高興的事情。


    但這個環境下柴田和瀧川都有點尷尬。後者還算淡定,前者是明顯的坐立不安滿臉窘迫了。


    因為現在是直接從幕府將軍那裏獲得了指示,織田信忠完全被繞過了!這並不是大多數人的本意,純粹是足利義昭一意孤行,餘者不得不配合。


    德川家康為此還打抱不平,同平手汎秀一道去詢問“織田管領”的看法,可誰知道信長竟然並未提出質疑,完全接受了這個安排。


    也難怪足利義昭如此意氣風發了。


    他大概是覺得信長已經認命投降了吧?


    “柴田左京殿,瀧川殿,二位請起,不必多禮了!”足利義昭盡量裝出禮賢下士求才若渴的樣子,但同時也免不了習慣性開始長篇大論起來,“數年前我尚在四野流浪時,就聽說過兩位的大名了……”


    “永祿十年上洛的時候,我可是清清楚楚記得兩位在觀音寺城下奮戰的英姿啊……”


    “十一年的時候……”


    “去年覲見陛下之日……”


    “最近雖然……但是……總之……我們隻要……就一定……”


    “此次戰勝歸來,定要……朝廷……幕府……絕不會虧待功臣……”


    絮絮叨叨了接近兩刻鍾的時間,零零總總把認識以來的所有事情都大致過了一遍,足利義昭自己也唇焦舌敝了,方才停止下來,說了收尾的台詞:“總之,就拜托你們了!”


    “……必不負公方大人所托。”柴田與瀧川對視一眼,十分勉強地下拜施禮,雙雙退下。


    這時候織田信忠突然手捧著被布蓋住的長條狀物體站了起來。


    “在下有一件事情,要替家父去完成,請公方大人成全。”


    “呃……”足利義昭一時沒反應過來。


    織田信忠卻不等他批準,而是徑自走向柴田、瀧川二人。


    “少……不,是主公……”


    柴田麵有愧色,不敢相見。


    信忠沒有接話。


    少年稚嫩的臉龐尚且冷靜,但四肢卻在顫抖。


    顫動不安地右手,猛地掀開幕布。


    左手提著的是兩柄中等長度的打刀。


    “喂喂,織田左近,為何要在禦前擅動刀劍!”


    某個不知道名字的幕府家臣趕緊唿喚衛兵們保護將軍大人。


    對此織田信忠恍如未聞,隻是單手握住兩柄打刀之一,遞向一臉惶恐和莫名的柴田勝家。


    “柴田左京大人,此刀銘文‘長穀部國重’,異名‘壓切’,是家父十四歲所得,一直隨身轉戰,您應該認得出吧!而今他老人家因病幽居,再也無法用上了,於是便讓我贈予給您,希望不要墮了此刀往日的風光……”


    織田信忠竭力做出堅毅果決的樣子,但話說到後麵也不免露出一點怯意。


    萬一柴田不肯接下來,推說什麽“不敢當”之類的,那可該怎麽辦?


    然而他的擔心完全沒有必要。


    因為,迴過神來的時候,隻看到柴田勝家這個年過不惑的糙漢子,淚流成河,滿目潮紅。


    “主公貼身的佩刀啊!今日要賞給我柴田權六嗎?”


    柴田勝家立馬跪伏於地,把腦袋埋得極低,雙手顫抖著,恭恭敬敬、小心翼翼從織田信忠手裏接過刀鞘,仿佛是在傳遞一件寶貴的易碎品一樣。


    “我……我……”柴田的嘴唇連續動了兩下,好像激動到說不出話,半天才接穩了刀,抹了抹眼淚,斬釘截鐵地下拜大喊:“末將勝家,願為織田家出生入死,赴湯蹈火!”


    織田信忠悄悄舒了口氣,轉個身麵對瀧川:


    “這另一柄,本事今川家之物,乃是桶狹間時所得,銘曰‘宗三左文字’,就贈予給瀧川殿了。”


    “多謝主公大恩!”瀧川一益十分幹淨利落地下拜,有了柴田的前例他倒沒怎麽失態,隻不過麵上也是十分感慨的,“在下定會為織田家奮戰此生,上窮碧落,下至黃泉,以報答織田彈正的知遇之恩!”


    織田信忠控製著臉部的表情,淡淡點頭道:“我的話說完了。”便徐徐迴座。


    “噫,真是難得一見……”


    圍觀者嘖嘖稱奇。


    而足利義昭的臉色,一瞬間已經跟黑炭沒什麽區別。


    他剛才拉攏了半天,又是談心又是許諾的,壓根就沒什麽效果,完全比不上織田信長這個環節帶來的衝擊力。


    這種情況下,柴田、瀧川建功立業了,人們也會覺得“不愧是織田彈正的舊臣”,而不會覺得“沒了信長他們也很厲害嘛”。


    可是,剛剛在大庭廣眾之下宣布的軍陣布置,總不能這麽快就否決吧?豈不等於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嗬嗬……織田家……嗬嗬……柴田、瀧川……”


    足利義昭還想展現一個處變不驚的形象,但他連正常的句子都湊不出來了。


    這個時候,平手汎秀忽然就站了出來。


    趁著混亂,毫無障礙地走到了足利義昭身前七尺,伏身下拜。


    “織田家君臣贈刀之誼,令人感佩,日後定能傳為佳話。平手汎秀不才,亦心向往之,鬥膽請求公方大人也賞賜名刀給屬下。”


    他這舉動大大出人意料,驚上又驚。


    足利義昭反應不過來了,愕然半天,方才喜上眉梢的哈哈大笑,連說:“好!好!好!看來不能讓織田左近專美於前啊……”


    說著他當即趁熱打鐵,立刻解下了腰間的佩劍。


    “這是足利家祖傳的鬼丸國綱,是鍛冶匠國綱齋戒三年方才打造而出的,乃‘天下五劍’之一,遍觀扶桑列國,刀劍無有過之,今授予幕府功臣平手中務!”


    “幕府功臣”這四個字,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喊出來的。


    平手汎秀淡定自若地接過刀,站起身,迴到原位。


    走路的時候,眼睛餘光看到,淺井長政眼中滿是羨慕和懊悔的神情。


    但他想學也來不及了。


    而且足利義昭隻帶了一柄刀,沒法再賞賜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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