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手汎秀主動辭去和泉守護代一職的事情,本來是不打算公之於眾的,但隨著事態發展,消息還是慢慢傳了出去。


    這個人事變動引起了軒然大波。


    明明是打了勝仗同時也加官進爵了,但卻反而被迫辭去職役(外人當然不會覺得這是自願辭去的),這算是什麽事情呢?


    中下層的武士們憑借淺薄的經驗和一點想象力,得出了一個看上去很靠譜的結論:那就是,平手監物——不,現在應該稱作是平手中務丞大人,這位殿下雖然取得了軍事勝利,但卻也同時被人嫉恨上了,因此卷入織田與足利的複雜關係當中,於是得了個虛位,卻被剝奪了要職。


    他之前為什麽連續十幾天稱病閉門不出,就是因為受到了各方麵強大的壓迫呀!


    這個邏輯聽起來有理有據,讓人不由得就信服。


    許多受過恩惠,或者有利益關係的人,都對新任中務少丞平手汎秀的遭遇感到同情。


    不得不說,他們的猜測還是有一絲接近真相之處的。


    正是因為平手汎秀在四國的攻略進行得很順利,才更加得到足利義昭的青眼,拉攏的程度也加深了。故而汎秀一句話,義昭就同意了給出“土佐守護”的名號作為收服長宗我部元親的交易手段,還讓汎秀擔任傳遞任命書與禮儀用具的使者,等於給了他收買人心和增加威望的機會。


    當時汎秀本人身在四國,也察覺到了不妥,但他認為信長的判斷能力是值得相信的,不會為此動搖,再加之軍務繁忙,也就沒太過放在心上。


    可沒想到返程之後,卻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麻煩。信長的判斷力沒有出差錯,並未對平手汎秀的忠誠產生什麽懷疑;但信長的激進程度卻太過驚人了,總是直截了當地不顧足利義昭的麵子。


    塙直政、明智光秀等人在信長的授意之下,行事非常粗暴莽撞,已經極大地傷害了織田與幕府之間的“珍貴友誼”。信長本人也是肆無忌憚,做了不少讓“公方大人”敢怒不敢言的事情。以前平手汎秀離得遠,眼不見為淨也就算了,但現在事情落到自己頭上,就不能再這麽簡單的糊弄過去。


    但是,勸阻和調和,對於信長這種人來說是無用的。隻有拿出事實來才可以打動他。


    所以平手汎秀幹脆來了一招以退為進,辭去和泉守護代之職。如此,一方麵是讓織田信長好好看看,畿內勢力的真實立場;另一方麵則是要展現一下自己的存在價值。


    前者才是主要目的,但後者也是不可或缺的。


    有時候汎秀會覺得,也許是取下和泉,振興商業,管束國人和寺社這整個過程顯得很輕鬆,讓某些人(比如信長)誤以為這個事情很簡單,換了誰都能順利做下去!


    請辭之後數日,第一個目的還沒影子,但第二個目的已經開始見到成效了。


    和泉國內各界,包括商屋、寺社、國人眾,全部都動用了自己的關係網絡途徑,表達了希望現任守護代留下的態度。


    其中最積極的毫無疑問是商家。


    平手汎秀創下“印字簽花稅”的製度,已經深入了人心,甚至傳遞到了周邊地區。花百分之二的銀錢,便能讓大名出來為商業合同背書,並且在奉行所內留存備份,這讓商人們心裏的安全感提升了很多檔次。


    但就這麽個簡單的製度,也不是所有大名都能辦得好的。和泉周邊,模仿平手征收這項稅額的勢力不少,其中大部分都出了各種各樣的問題。有的人大肆提高征收比例,讓商家難以接受;有的簽了花印了字事後不認賬,甚至故意侵吞事主財產;有的設計的簽花印字內容太過簡單,輕易就被偽造……總之種種短視和管理不善的行為,層出不窮。


    畢竟這個時代啊,大部分武士對商業的理解還停留在“零和博弈”的層次,把生意人都視作待宰殺的肥羊。萬一平手中務丞走了,換過來的人就是這類貨色,該怎麽辦?


    “競拍會”就更別提了。岸和田城下町中的“五日會”已經成了遠近聞名的奢侈品交易地點。數百名畫家、職人在那裏討生活,藝術氣氛非常濃烈。界町、京都、石山的富豪們也隔三差五就去那旅行,買下藝術品來充實門麵。


    效仿這個活動的也不少,但至今隻有和泉一國這裏搞得特別成功,最受藝術創作者和購買者們的青睞。這個時候說要換守護代,不禁令人擔憂。


    其次寺社也對平手汎秀十分不舍。


    扶桑的名刹大社,多半都是有“不輸不入”特權的,獨立性很高。但近年來,大方向已經變了,絕大多數的大名都采取了各種手段來控製寺社,剝奪特權,像平手汎秀這樣不僅不下狠手,還主動組織寺社聯合自治的領主,可謂是再無第二個了。


    雖然少數明眼人能看出,這個“寺社聯合自治”,並沒有當真給僧人神官們帶來什麽直接利益。尤其是平手汎秀的好友虎哉宗乙進來之後。但大部分宗教人士沒有那麽聰明,被這個“自治”名分所蠱惑的始終是主流。大眾總是寧願在窩頭和鹹菜中“自由選擇”,也不願被命令著“必須吃完這碗紅燒肉”的,特別是在扶桑這麽一個有分權自治傳統的地方。


    守護代換人的話,除非新長官是個非常虔誠每日吃齋念佛的信徒,否則寺社的地位肯定是一落千丈了,這讓和泉國內幾個最高層的住持和宮司很是憂慮。


    另外,一向最難搞的國人眾,同樣滿足於現狀,不願改變。


    在此就要說到平手汎秀的“軍役免除稅”了。這個製度讓不願或者不能打仗的人有了第二個選擇,所以很得人心。


    相比之下,有的領主如柴田勝家,會對國人眾壓榨到極點,要求提供非常高的兵役;有的領主如佐久間信盛,會找各種理由沒收土地,驅逐小豪族。這一點上,平手汎秀可是比同僚們強了許多啊。


    雖然“刀狩令”和“帶刀狀”的政策,讓人有點鬱悶,但始終是溫水煮青蛙,至始至終也沒有讓豪族們感覺特別不能接受。


    出來對守護代人事變化表示關注的,有名聲卓越的畫家,有家財萬貫的商人,有佛法精深的名僧,共同特點就是影響力高,但沒有實權。


    最終平手汎秀表示堅決拒絕,信長沒吭聲,幕府半推半就,事情就這麽確定下來。


    然後足利義昭果真采納了建議,邀請近畿群雄上洛,一同參與幕府的茶會,“順便”研究決定和泉守護代的接替人選。


    織田信長本來是有能力阻止這一切的。但他可能是信任了平手汎秀的計劃,或者單純覺得好玩,擺出靜觀其變的態度。


    正好秋收結束,閑著也是閑著,和泉守護代的職位也確實惹人注目。於是,足利義昭心目中說得上話的“近畿群雄”們,就這麽集結到了禦所,進行了數日的“集體活動”。人選包括了大和鬆永、河內三好、畠山、丹波波多野、赤井、攝津池田、和田、伊丹等等。


    這期間遠在岐阜城,因“路途遙遠,大雪封路”而安居美濃的織田信長甚至還有閑心給汎秀寫了封私信,稱到:“幕府所能倚仗的‘群雄’,不過如此而言,皆以降服本家之下,豈敢站出來為他人張目?”


    說起來,魔王大人沒事喜歡寫私信聊天的毛病也不知道是何時開始的,有時候,家臣那裏發生妻妾不和,或者子女教育問題之類的,信長也會寄信過去問詢表示關心,扮演“知心大叔”的形象,對此汎秀是無法理解的。


    不過,另一方麵,平手汎秀似乎已經有一年多沒收到過類似的私信了。這次重新收到,說明經過最近的舉動,信長對自己的友好度似乎有所迴升。(雖然對眼光是產生了一定的懷疑)


    這個效果,算是歪打正著嗎?


    思索片刻之後,平手汎秀也立即迴了封信,語氣恭謹,態度卻十分篤定,預測說,近畿那群人討論的結果,一定是有利於幕府,而不利於織田家的。


    事實上,這個迴信才寄出去兩三天,還沒有送到,京都那邊,就已經得出了結果。


    經過“一致研究決定”,飯尾貞遙、禦牧益景和野村定常,三個略有名氣的武士,被推舉為和泉守護代的候選人。足利義昭很謙卑地表示,最終的結果由織田信長來決斷。但這兩個人其實都是足利家的死黨,選誰都是一樣。


    其實義昭當初早就想把自己的親信委任到各地了,但那時和泉還是有敵人環伺的前線區域。義昭對自己的親信缺乏信心,不覺得他們能站得住腳,所以退而求其次,讓織田家中看起來比較友好,存在拉攏可能性的平手汎秀去任職。


    這麽一任命下來,沒有什麽重大理由,肯定是無法換人的了。但誰料到平手汎秀居然這麽配合,把和泉平定下來之後,主動辭任了。


    足利義昭不是看不出來其中有蹊蹺,但他的思維終究還是受到時代局限,將畿內各國守護職役看得極重要,無法拒絕這個誘惑。


    事實上,雖然號稱是“眾人評定”,實則是幕府方隨便提了幾個人名之後,所謂的“近畿群雄”立即就表示讚同,並不曾提出反對意見。這讓義昭眼前一亮,自以為找到了一條對抗織田的新辦法。


    另一方麵,信長可謂是被結結實實破了盆冷水。


    他已經多次公開地表示了,對界町一地的濃厚興趣,但近畿的諸勢力對此視而不見,隻顧著附和足利義昭的看法。


    如此就說明,那些人並不覺得自己是臣服於織田,內心認同的仍是足利幕府。


    這個認識,在平手汎秀看來是理所當然的。但信長不知為何就是有種盲目的自信,覺得他自己是一唿百應的龍傲天,還感染到了織田家的一眾家臣。


    如今,用一點點微小的代價,換取織田信長清醒起來,還是很值得的。


    而且和泉國的掌控權,顯然也沒那麽容易就被幕府方麵拿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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