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夏日的岸邊,海風強勁而又平穩,帶來一股淡淡的腥鹹味道,對內陸人而言並不怎麽好聞。但若能忍受這一點的話,便能享受難得的涼爽。


    平手汎秀正在此有條不紊地整軍集合。他沿著瀨戶內海的海岸線行船,登上了四國島,帶領六千五百人來到讚岐。


    土佐的長宗我部元親突然展示出反三好的態度,進軍阿波,令筱原長房被迫迴防,平手軍獲得了坐收漁翁之利的機會。但汎秀對此並不感到吃驚。


    因為這件事情,根本就是他一手策劃的。


    甚至再具體一點說,是長宗我部元親決定要出兵之後,平手汎秀才對船隊下達了登陸讚岐的指示。因此外人看來波瀾詭譎的急轉直下,對他來說就並不存在了。就像是觀看一場預知了結果的戲劇,無論劇情編纂得多麽曲折,演員演繹得如何貼切,總也是抱著置身事外的心態,淡定自若的欣賞。


    也許那些第一次隨著父兄出征的二代們會覺得乏味,但真正經曆過生死的人大多是不會喜歡什麽驚險刺激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在古今中外都廣為人知。沒有必要的話,誰願意把小命栓在腰帶上過日子呢?


    況且也沒有堵住斬將奪旗建功立業的路子,仗還是有得打,隻是敵人被反複削弱了,大部分人對此感到滿意。


    第一次歸屬在平手汎秀麾下作戰的佐佐成政,這次沒別安排到先鋒位置,而被命令在主將身邊隨侍。他騎著馬陪同在一側,見了這井然有序,絲毫不亂的軍容,就不由得感慨道:“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裏之外,監物大人實在令在下欽佩。”


    他作為一個小有名氣的鬥將,曆來被認為不善謀略,隻知衝殺。但看這話裏的那點歆羨之意,似乎他本人也想做個羽扇綸巾的智將,隻是力有未逮啊。


    其他眾將或在船上操持尚未結束的登陸,或在整備剛上岸的隊伍,都不在身邊,眼前隻有佐佐成政一人與主將並駕齊驅。


    駕著馬緩緩踱步的平手汎秀聞言不覺莞爾,提了提馬韁,笑道:“這可真是當不起的謬讚!話說這私下的場合,就不用如此客氣了,我們還是姓名相稱吧!”


    “不可,上下尊卑,禮不可廢。”雖然周圍並沒旁人,但佐佐成政仍是秉持了平素習慣性對禮節的重視。


    “這樣的話,我也隻能叫你內藏助大人了。”平手汎秀佯作不滿。他堅持要與這個自幼相識的同僚以朋友的方式稱唿,這部分是因為雙方往日關係確實不錯,另外一部分是因為汎秀想讓雙方的往日關係更加確實地印證。


    寄騎既是助力也是監視,信長說不定會在適當的時期,問詢起一些不容易迴答的問題,需要未雨綢繆。


    佐佐成政是個剛正樸實的武將,被言辭一激,便不知如何應對,無奈搖了搖頭苦笑道:“那我便逾越了,甚左!”


    “這才對啊!”平手汎秀迴頭哈哈大笑,正好看見對方也偷偷舒了一口氣,放鬆下來。頓時他覺得身後這人骨子裏也是個受不了繁文縟節的鄉下武士,隻不過特別能裝罷了。


    “話說監物大人——話說甚左,究竟是用何種手段,說動長宗我部家主動襲擊阿波的呢?”片刻之後,佐佐成政問出了心裏遺留已久的問題,“畢竟我家是沒多少精力顧及四國的,日後這長宗我部要獨立應付筱原長房的敵意,那可是十分艱難的啊。”


    這個問題不是他一個人不明白。隻是別的人沒這資格當麵直截了當地發問。


    “手段嘛……說起來倒也不麻煩……”平手汎秀半點沒猶豫,就解答了他的疑惑,“我素來知道,那土佐的長宗我部元親,乃是個深具野望和才具的豪傑,我提供了一個不容拒絕的梯子,他便一定會向上爬。”


    佐佐成政顯然不是一個優秀的捧哏,他沒有問這個梯子到底是什麽,也沒有驚訝為什麽汎秀對一個土佐國人眾那麽了解,而隻是靜靜地聆聽著。


    平手汎秀等了一會兒,卻完全沒收到迴應,隻能咳了一聲,自顧自補充道:“按照預先約定,隻要討取或擒獲偽公方足利義榮,送至京都,即可獲得幕府所承認的‘土佐守護’之職。”


    所謂的“偽公方”,原是足利義昭的堂弟,在“永祿大逆”之後被三好三人眾搬出來,硬推出來做牌位,算日子當上“左馬頭”(等於準征夷大將軍)的時間比義昭還更早。隻是沒來得及入主禦所,也並未受到公認,隨著三人眾失勢,就漸漸被人遺忘了。


    故而佐佐成政一時感到驚訝:“原來長宗我部是為了這個……不想這偽公方之身,居然價值一國守護,真是……”


    作為一個尾張的鄉下人,他深知守護名分在基層中仍然是十分有力的輿論武器。否則當年信長何必要把那麽叫什麽斯波義銀的廢物迎接迴來,派人好生伺候著呢?雖然現在那家夥已經不知道是死了還是怎麽著了……


    如果長宗我部元親真的是如話說所說的那樣深具野望,理所當然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為此得罪一個日薄西山的三好家,也依然是不會猶豫的。


    “你我覺得值不值,並不要緊。”平手汎秀微笑著朝著京都的方向望了一眼,“那位大人,卻覺得很值啊。”


    事實確實如此,佐佐成政當即啞口無言。


    土佐一國,對於京都人而言,不過是幾百公裏外的窮山溝罷了,全然不值得關注,其原本的擁有者細川家也早就衰敗隕落,守護之位出於空懸的狀態。


    反觀仍然被三好家擁立的足利義榮,雖然看上去不值得一提,但畢竟頂著令人畏懼的名分啊,他唿吸的每一口空氣,都會讓當今的公方大人感到忌憚。


    想當年義昭最落魄的時候,身邊隻有不到十個家臣,一起在泥塘裏躲避追殺,如今靠著織田的大勢也翻身了。


    誰說這種事就一定不會重演呢?


    所以,誰能幫足利義昭解決這個麻煩,足利義昭是絕對不會吝嗇封賞的。


    然而,現在信長對京都管得很嚴,已經表明立場的明智光秀寸步不離地“保護”著公方大人,讓他無法與列國的使者輕易會麵。


    當然如果足利義昭真能拉得下臉,不顧氣氛非要做一些“不利於團結”的事情,也不是不行,然則這隻是緊急時期的備用手段,總不能天天這麽幹啊。


    這筆交易的雙方有明確的供需關係,平手汎秀起到的隻是一個中間人的作用。但有時候中間人才是賺得最多的。


    在人類幾千年的文明曆史當中,掌握渠道的人往往比掌握資本的人力量更強,雖然很多場合下,這兩者是被同一批人控製的。


    不管怎麽說,長宗我部元親總是明目張膽的率軍殺入了阿波,縱然沒造成多大傷害,也不能像小朋友打完架似的,拉個勾就能和好啊,怎麽說都要保持一年半載的敵對狀態,才說得過去。


    而這段時間之內,平手汎秀對四國的攻略,自然就變得極為順利了。


    佐佐成政思索良久,神色數易,最終以一種下結論的語氣闡述到:“正所謂‘非知之艱,行之惟艱。’,事情說出來總是道理明晰,但實際下手去做,又是另一迴事了。”


    汎秀搖了搖頭,沒有再說這件事,反倒側首朝著一旁的家臣們大聲問到:“事情理清了嗎?還有多久才能動身?”


    河田長親聽見了這聲吩咐,連忙小跑上前,半跪迴答:“迴稟主公!秀益大人的備隊下船時出了意外,有些人落水正在營救,又引起相鄰兩隊的混亂,後續的船隻大約還有一刻鍾才足以登岸……現在來看,隻有三千人可以隨您出發!”


    “又是慶次啊!”平手汎秀頗有點恨鐵不成鋼。這個侄子不知道從哪找出一幫桀驁不馴遊手好閑的武夫做手下,在混戰中確實勇猛,但紀律性一直很成問題。聽到了這個事故,下意識就覺得又是哪裏出了毛病。


    佐佐成政走近過來,以仗義執言的姿態,輕聲為其開解道:“事情尚未查清,未必是軍紀之過,況且就算此時出發,也來不及追擊筱原長房的主力部隊了。”


    “嗯……”平手汎秀不置可否,但表麵上還是給了麵子,沒再發怒,而是繼續向河田長親命令道:“記住要將事故詳情調查清楚,日後錄在書狀上,再行計較。”


    其實佐佐成政說得很對,敵方雖然被聲東擊西的計策,引得疲於奔命,但筱原長房的安排是很充分的。而且西讚岐眾作戰欲望很足,就算有三好長逸倒戈,最多也就是消滅這批斷後軍了。


    計策終究隻是計策。目前平手汎秀是無力消滅筱原或是三好家的,而信長又不準備給出更多援助,這種情況下,占了這點便宜已經不容易了。


    又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佐佐成政突然指著海岸的方向,驚唿道:“豈有此理?那是哪家的船隊?”


    平手汎秀大為訝異。認識這麽多年來,都沒怎麽見過這位發小如此驚惶失措的表現吧?


    今天是怎麽了?


    剛才說的什麽來著——船隊?


    汎秀抬頭望去,然後出現在他眼裏的,是目力所及之內,鋪天蓋地的船隊,朝著己軍的發現衝殺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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