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瀨戶內海,呈現出與白晝不同的氣象。微波粼粼,月光流轉,天、水與遠方的海岸融合到一起,看不分明,似有還無。混沌之中,唯有頭頂懸著一輪玉盤,與舟上的行人作伴。這景致,正應了扶桑文化中最講究的孤寂、靜寥、雅致之意。


    安宅信康從其父那裏學過茶藝與和歌之道,岩成友通駐守山城也深受公卿文人熏陶。然而兩人會麵的場景,卻是正襟危坐,如臨大敵,與這近海的夜景格格不入。


    雙方都是一言不發,目光對視,弄出一種詭異的寧靜氣氛。


    特別是安宅信康的眼睛裏,呈現出憤怒、悲哀、自責數種感情交織的神采,死死盯著對方,一眨不眨。而岩成友通為了不墮氣勢,也唯有表達出同樣的力度來,毫不遲疑地迎上去。


    按照道理,岩成友通應該客套地說些“貴方棄暗投明,順應時局,實在智者之舉,也使得貴地免遭戰火,是眾人之幸”之類的廢話。


    或者是安宅信康主動地表示:“昔日因為種種原由,不得已而刀兵相見,從此之後定要忠心為織田彈正大人效力”什麽的,也是常見的路數。


    但是這兩人的關係實在有點尷尬,做這種工作的經驗也都很少,一時間竟不知怎麽開口。


    坐在身旁的,是作為信使,陪同岩成前來的沼田佑光,以及令安宅信康下定決心的三好長嗣。沼田察言觀色,也未急著打破寧靜。但年輕的三好長嗣卻耐不住了,伸手輕輕碰了碰安宅信康的背,以示催促。


    安宅信康迴過神來,猛然抬了抬頭,想要說出預設好的台詞。但話到嘴邊,卻念不出來,踟躕片刻,隻是悶聲道:“多年未見,岩成大人似乎風采更勝,看來改換門庭之後,是十分春風得意了。”


    這話明顯是句諷刺。因為大家都知道岩成友通投靠織田以後並未受到重用,雖然很少人知道原因是什麽。


    安宅信康也同樣是要倒戈,但他是見了三好長治、十河存保的簽字,才下定了決心,把自己的名字附在其下,絕不是因為私心。這與某些貪生怕死,戰敗投敵的人是不同的。所以見到麵前這人之後,總是感覺忍不住要諷刺一句,良心才好受一點。


    岩成友通神情沒變,毫不為小輩的語言所動,冷靜迴擊道:“稱不上‘多年’,我二人上次見麵,該是一年零三個月之前。不過這麽短時間裏,安宅大人您的氣色又變差了許多,似乎在淡路島上,過得並不舒心。”


    這一招反客為主,令安宅信康的臉色難看起來。他輕哼了一聲,微微偏過頭,展示出抗拒的態度,不置一詞。


    岩成友通依舊不依不饒,慢條斯理地補充道:“雖然鄙人對淡路水軍的事情所知甚少,但您今天出現在此處,即足以證明,您對阿波勝瑞城的掌權者是懷著不滿的。再者,您選擇了趁夜色暗中接觸,就說明,淡路水軍中也有一些不服從您的人存在。這兩點,才是你我二人在此會麵的原因。正事要緊,些許的旁枝末節並不足論,倘若對最終的結果沒有影響的話,我盡可坐在這裏,讓您怒罵上三天三夜,出口惡氣。”


    這一席話,說得一點都不客氣,甚至可謂是咄咄逼人。但卻正對了安宅信康的脾性,令他一下警醒過來。


    明明是被斥責了一番,安宅信康的姿態卻稍微放低下來,他止住胸中不必要的感情波動,躬身施了一禮,用力控製住語氣,低聲說:“在下是受了三好家的阿波守(三好長治),讚岐守(十河存保)二位的委托,向公方大人和織田彈正求助的。倘若能得到援兵,助我等打倒擅權的筱原長房,三好家願交出弑殺上代公方的責任人,並向當代公方大人獻上人質,以示忠心。”


    他這段描述,果然要比那封言辭言簡意賅的書狀包含有更多的信息量。但其中仍有許多曖昧不清之處,比如弑殺上代公方的責任人,究竟是誰?會不會隻是找個臨時工替罪羊?又或者獻上的人質是哪位?會不會隻是一個地位低下的庶流子弟?


    但岩成友通沒顧及這些。細節的問題可以今後慢慢談,他首先要確定的是大方向,於是質疑到:“您提到了阿波守(三好長治),讚岐守(十河存保)二位,但我並未見到這兩人的身影。”


    安宅信康側開身,指向自己身旁的一人,介紹到:“這位是三好長嗣,乃是日向守(三好長逸)之孫,由二位殿下署名過的書狀,便是此人從四國帶過來的。”


    隨著話音,三好長嗣上前半步,躬身見禮,與安宅信康並肩坐下,開口解釋道:“家祖已經處在幽禁當中,阿波守(三好長治),讚岐守(十河存保)二位殿下,也被筱原長房所控製,我等花費了數月時間,才僥幸與二位殿下取得聯係,共同簽下書狀。”


    岩成友通看著三好長嗣稚嫩的麵孔,稍稍愣神。身為三人眾的一人,他對三好長逸這個老上司十分了解,也跟其子長虎有打過不少交道,隻是不知道長逸還有一個年輕的孫子。


    念及三人眾的從前和現狀,不禁心生感慨。但這感慨隻持續了片刻時間。


    因為岩成友通從對方敘述中,發現一絲疑點,出言詢問到:“請問,您所說的三好家那兩位殿下,是居住在同一處嗎?”


    三好長嗣怔了一下,似乎不明白這個問題的意義,但依然煞有介事地迴答說:“並不是。阿波守(三好長治)是在勝瑞城,讚岐守(十河存保)則是在虎丸城之中。”


    岩成友通略加思索,繼而笑道:“兩城隔著至少三百五十町(約38公裏)遠,兩位殿下居然能在同一張狀紙上署下名字,實在難得。”


    這話令安宅信康皺了皺眉,陷入沉思。


    而年少的三好長嗣渾然不覺,隻是點了點頭,補充道:“此事主要是家父與幾位屬下一同完成的,確實頗費心力。連我本人,也已經好幾個月沒見到兩位殿下了。”


    “嗯……”岩成友通捋了捋胡須,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地光亮,岔開了話題:“貴方的誠意,我已經領會了。雖然安宅大人您直接向織田彈正致意,但此事仍會交給平手監物大人處理。”


    安宅信康嘴角抽動了一下,略顯心虛地解釋說:“在下確實曾派人借助界町商人,向織田彈正致意,但並未有繞開平手監物的企圖。”


    企圖當然是有的,但沒想到信長注意力都在近江、伊勢和越前,對四國的三好殘黨並不怎麽重視,根本懶得親自搭理。所以安宅信康最終下定決心之後,仍是隻能通過沼田佑光,寄托於平手汎秀。


    “有或沒有,並無什麽分別。”岩成友通搖頭晃腦,顯出對此毫不在意,“隻是,貴方具體是怎麽安排進軍之事的,還請詳細道來。”


    三好長嗣搶著迴答說:“去往四國無法繞開淡路,但淡路水軍人心複雜,或許有許多人已經倒向筱原長房,需加以肅清。其次才可登陸四國,以謀後事。所以我建議,請您率領軍連夜進入淡路,而後與安宅大人一起封鎖島上的出入通道,再對各豪族逐一分辨,對不可信者加以剿滅。然後筱原長房一定會被吸引,親自帶兵到鳴門海峽駐防,我們則可以……”


    岩成友通靜靜聽著這稚嫩少年的話語,神色如常,心中卻已產生了許多疑問。


    隻是沒等他表達出來,那邊的安宅信康倒是先發話了:


    “此事不可取。我不能對淡路水軍的同僚不告而攻。”


    出言之時,他神色決然,顯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


    三好長嗣被他打斷,一時不知所措。


    倒是岩成友通試探性詢問:“那安宅大人您的意思是……”


    安宅信康正色道:“鄙人會隱去阿波守(三好長治),讚岐守(十河存保)兩位的事情,隻宣稱是本人自己要改變立場。明日我就令淡路水軍各家頭目到州本城聚集,而後詢問其誌。若是有人不願跟隨,任他帶兵自行離去,此後再見麵,方可問心無愧的作戰。唯有這樣,才對得起將淡路水軍交到我手上的先父。”


    此言一出,在場餘者都是目瞪口呆,無言以對,盯著安宅信康的目光,如同見到了山精鬼怪一樣。


    岩成友通早就知道,平手汎秀之所以派自己前來,就是心存疑慮,要加以試探的。


    對此他本人也沒什麽怨言,因為上次放走了三好政康,已經將三好家的恩義還了一半,反倒是心下對平手汎秀有些歉疚。更何況風險與機會同在,承擔了最危險的任務,才有機會獲取最豐厚的迴報。


    現在三好的勢頭已經不可挽迴,該是為自己和子孫後代著想的時候了。


    所以一路之上,岩成友通集中心神,以老練的眼光,挑出了數個值得關注之處,心裏也越來越警惕。


    但安宅信康方才這一席話,實在是過於另類,令他也不知道是否該歸於疑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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