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其他東方文化圈裏麵的國家一樣,新年,是扶桑國內最重要的節日。在這段時間,家家戶戶都會停下一切的工作,團聚起來,穿上漂亮的新衣服,做些鏡餅、蕎麥麵、年糕之類的傳統食物,再把屋子打掃得幹幹淨淨,擺上門鬆、連繩。


    元日詣(即後來的初詣)是新年中最正式的必備活動,這個習俗可以追溯到古墳、飛鳥時代。當時的氏族首領,會以家長身份,在正月第一天帶領全族舉行大規模祭祀,向祖先神或家族守護神祈求庇佑。為了表示誠意,除夕的整晚都是需要在神社裏祈禱度過的。


    自組織度更高,理論更完備的佛教從唐土傳來以後,扶桑本土的神道教漸漸受到了影響,形成“本地垂跡”的思想,神佛二道開始混跡、合流。自戰國時代,兩者已經關係緊密,彼此難分。


    這慶祝新年的各種習慣也一並融入了具有扶桑特色的佛教道路當中。


    比如平手汎秀現在所處的這家寺社,院子裏既有供奉藥師如來的佛堂,又有祭拜弓矢八幡的神宮,兩邊都有不少信徒聚集,都在進行“元日詣”的參敬儀式。


    一眼望去似乎旗鼓相當,但仔細查看,便可發現這寺的八幡宮前寫的不是“八幡大神”的字樣,而改了個職務叫“八幡大菩薩”。從這一點看,還是佛教更勝一籌。


    平手汎秀遠離了故土,孤身呆在京都,身邊除了一個姬武士之外,再無家眷陪伴,所以他其實是沒什麽閑心來寺社閑逛的。但誰叫信長那家夥指定了要在此處會麵呢?隻能提前跑過來等了。


    過來求藥師如來的,似乎是以延年益壽的願望為主,而八幡神則是代表了弓馬之道的武神,所以汎秀決定還是選了後者。他提前派人打點了關係,在神宮附近占了一座偏僻的客房,作歇腳處。


    正月寺社人氣興旺,物價也水漲船高,這座最多隻能容十人居住的小宅邸,每晚要收三兩黃金的香火錢。屋裏隻有三間臥室,中間那個留著給信長,左邊這個汎秀占了,右邊的交給親衛眾的幹部們換班休息,至於其他兵卒,就隻能頂著嚴寒,輪流打地鋪了。


    汎秀便躺在這小臥房裏,就著窗外此起彼伏的誦念聲,一邊品嚐寺社自製的酒水小食,一邊捧著本《梅鬆論》來打發時間,除夕之夜就這麽悠閑度過。


    《梅鬆論》這本軍記物語,寫的是室町幕府成立的過程,篇幅短小,筆法精到,堪稱佳作。但字裏行間顯露出來的對所謂“武士精神”的無腦推崇,讓人略微感到違和。平手汎秀翻到新田義貞討滅鐮倉幕府這一頁,突然困意上湧,於是徑直扔下書本,安然躺下睡去。


    這一覺便睡足了五六個時辰。


    再醒來的時候,是被室內的動靜擾到,甫一睜開眼睛,便被窗外明亮的日光刺得一痛,方知已到了午時。再轉頭一看,室內竟多了一個人。


    那不速之客身上的武士服和佩刀盡皆華美幹淨,但卻穿得不怎麽整齊。中等身材,體格健壯,五官工整,胡須短而稀,有股不怒自威的神態,霍然正是織田信長嘛!


    汎秀反應過來,連忙施禮稱罪。


    “無妨,你知道我向來等不及層層通報!”信長大手一揮表示不在意,似乎心情很好。他眼珠轉了轉,便看到汎秀昨晚扔下的書本。


    “《梅鬆論》?文章善,然其意不可取。”


    信長簡單一句話,就給這個與《太平記》齊名的軍記物語打上了“不可取”的記號。


    汎秀聞言也立即符合道:“此書一味尊崇所謂傳統武士重譽輕生之‘義理’,卻未必符合今日的形勢發展。”


    “嗯……”信長微微點了點頭,閉上眼睛,讓汎秀以為他還要多說幾句書的問題。但隨即他就想到另一個地方,說到:


    “平定和泉是理所應當,然而失之太緩。”


    汎秀聽了此言,體會到對方是嫌自己一直忙於整理內政,未能出兵討伐三好,而感到不滿。於是解釋道:“陸上之敵,已經清掃幹淨。但三好敵酋遠在四國,臣下缺乏海軍力量,也是鞭長莫及。”


    聽了這句推脫,信長也沒著惱,反而捋須調笑曰:“平手監物不是最善無中生有嗎?”


    “這個……”汎秀故意做出窘迫不安的樣子。


    “此事暫先不提。”須臾之間,信長又換了個話題,發問說:“幕府改元經費,是你幫忙籌措的?”


    “是。在下幫助他們變賣了一批藝術品。”汎秀毫不猶豫迴應,“倘若不施加援手,雖然丟臉的是幕府,但織田家作為背後得支持者,也難免會被天下人嗤笑,朝廷那邊或許也將產生不利的看法。”


    “但現在卻解了足利之圍。”信長微微皺起眉頭。


    “這個……在下認為此事還可以有兩種後續處理的辦法。”


    “請講。”信長依然冷冰冰地吐了一個短句,但卻難得地用了一個“請”字。


    “是。”汎秀花了片刻時間組織語言,解釋道:“如果要徹底向幕府示好,就把他們賣掉的東西偷偷買迴來,再贈送給幕府;但若想對幕府作出警告,就把公方大人變賣祖產的事情添油加醋地傳揚出去。”


    信長聽完迴答,仍舊沒有表態,而是再次展示了跳躍性的思維,再問:


    “淺井西征,又是怎麽迴事?”


    信長用詞一貫言簡意賅,但汎秀卻聽懂了問題,立馬迴答到:


    “稟報主公。去年十月下旬,在和泉偶遇淺井家的隱退家老赤尾清綱,與他攀談了一番,才臨時生出些許想法。故而……”


    “前因後果不必贅言,說理由。”


    “遵命。臣下這麽提議的理由,當然是為了確定淺井與織田的‘主從關係’。”


    這四個字落地的同時,汎秀餘光看到,織田信長眼中一亮。


    片刻之後,信長也迴了四個字:


    “勞煩詳細道來!”


    這幾個字,可是很少能在織田家聽見的。信長這人,天賦異稟,聰慧過人,但又缺乏耐心。家臣的建言,他往往聽了梗概,就立即明白,於是十分厭惡言之無物的虛詞廢話。上一次平手汎秀聽到他要求“詳細道來”,還是在十幾年前,獻上檢地、樂市、刀狩這“興國三策”的時候。


    而且信長短時間內,對家臣說了“請”,又用了“勞煩”這樣的字眼,真是太稀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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