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清晨,涼風吹過河邊,令成片的蘆葦葉沙沙作響。坐在背陽的一麵,山坡擋住了初升旭日,更顯陰涼。


    平手汎秀慵懶地獨自坐在湖邊,頭戴著鬥笠,身披著鬥篷,左手擱在大腿上撐著腦袋,右手斜提著一根長長的釣竿,半響沒有動靜,遠遠一看,不知是睡是醒。


    周圍站了一圈親衛眾,盡皆是披堅持銳,全副武裝,煞有介事地侍立,怕驚擾了主君垂釣,不敢發出大的聲響。隻是河麵上的幾隻水鳥卻不解風情,飛來飛去,聒噪不停,刺耳的叫聲在山川曠野間迴蕩,越發顯得誇張。


    好在平手汎秀也不是真的想釣魚。他之所以從溫暖的主將大營裏跑出來,坐在這鋪滿露珠的涼颼颼泥巴草地上,隻是為了安定軍心。


    並不是自己的手下們產生動搖了。平手家的旗本裏有一半是老兵,再加上河田長親為首的一幹家臣也是身經百戰,還有拜鄉家嘉、本多正重這等鬥將,氣勢沒那麽容易衰落。


    但友軍的情況就不容樂觀了。三好義繼的部隊基本上隻能算是臨時拚湊的民兵,畠山昭高那邊還要更糟糕好幾倍。


    幾日之前,在軍議上麵,指揮官們經過一番商討,定下了一個平庸至極的進攻計劃,那就是每個人負責一個方向,分別帶著自己的兵力強攻。平均分散兵力,相互間又沒有溝通,看似有點愚蠢,但考慮到對麵隻是不到一千兵的國人,大家也覺得沒什麽問題。


    實力最雄厚的平手部負責的是戰線最長的城東。平手汎秀親自視察過,這一塊陣地的防禦工事建得不差,而且明顯有剛剛翻新過的痕跡,可想而知都很牢固。但另一方麵,由於缺乏地勢起伏,堀溝又挖得很淺,這些牢固的牆垣對守軍的防護作用也是很有限的。


    所以汎秀也沒有太放在心上,命令四個旗本備隊兩兩一組,依次進攻。以撞門強攻的部隊為掩飾,而另一隊用弓矢和鐵炮攻擊露頭的敵兵。


    經過幾日準備之後,平手家以這種保守的戰術打了一下午,自然也突破不了防線,但據估計敵我雙方均有五十上下的傷亡戰損。


    對這個數字汎秀還算滿意。這大約是對方總兵力的二十分之一,第一天就能造成如此殺傷,對攻城而言已是不易。


    按照這個節奏,敵人五日之後就很難維持住士氣了。所以汎秀在安排好了值夜的人手之後,就安然進入夢鄉。


    但沒想到這一入睡,就出現了大問題。


    城中的物集女忠重、山本則尚二人,眼見攻方勢大,采取了一個激進到極點的戰術,當晚就帶著三百人趁黑摸出來偷襲。


    這個所謂的“夜襲”,在平手家的宿將們看來隻是場滑稽戲。一沒有偵查到攻方的主將營地,二沒有隱藏行跡和動靜的措施,三沒有預先放出假情報來迷惑,四沒有等待攻擊方疲憊,更不曾使用改變軍旗、偽裝身份之類的高端手段。


    甚至這三百“勇士”裏麵,有不少人是大咧咧地打著火把,從正門口衝出來的!與其說這是夜襲,倒不如說是明火執仗地進攻吧!


    可不曾想到,就是這樣小娃娃過家家程度的夜襲,居然還打了畠山昭高一個措手不及。他帶來的南河內軍駐紮在城西,遇敵就立即就陷入混亂,四散逃逸,附帶著又衝擊到了城南的三好義繼軍,引發連鎖反應,一時火光四起,人聲大作。


    等東邊的平手軍和北邊的幕府直屬軍反應過來的時候,局麵已經收拾不住了。大量的散兵遊勇混雜了一起,畠山的人馬與突擊的“三百勇士”揉成一個大球,外人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饒是無雙智將平手汎秀,和幕府的細川、明智這等英傑,也隻能先紮穩自家營盤,再派遣人去慢慢查明情況。


    所幸的是,一夜亂戰之後,畠山昭高本人沒受什麽傷害。損失的幾百兵力(大多不是戰死而是逃逸了)也不影響大局。反倒是出來突擊的守軍被殺掉一百多精銳,更加岌岌可危了。


    戰術上這個夜襲是失敗了。但是精神上卻呈現出另一派狀況。


    以足利義昭、畠山昭高為首的一幫子大人物,雖然沒受到實際的傷害,隻看見了一些刀光劍影,就變得驚慌失措起來。上行下效,他們的家臣和士兵也開始失去鬥誌了。本來就是客軍的平手軍自然也沒了精神。


    這時候城裏提出了議和的請求,聲稱隻要饒恕守軍的性命,就同意戰前的要求,徹底接受統治。


    顯然有腦子的人都不會同意這個“議和”。一萬多大軍來都來了,你才表示臣服,怎麽可能維持戰前的條件?


    可是那些掌握著話語權的“驚弓之鳥”們,居然在認真考慮,幹脆議和算了,免得第二天夜裏再遭遇襲擊。


    足利義昭自幼在寺院長大,沒經曆過這種陣仗,汎秀覺得可以理解。


    但畠山昭高,明明出身武家名門,自幼接受正規教育,被培養得儀表堂堂,沒想到竟是個完全無用的繡花枕頭。不知道信長日後會不會後悔,把庶出的妹妹嫁給了此人。


    一般人自然不敢質疑公方大人,都把鄙視的目光投向南河內守護。


    而平手汎秀則還想到了另一層。


    同為信長的妹夫,畠山昭高這個連襟可能確實沒什麽本事。但他手下好歹有一批畠山家的老臣,總不至於沒有基本的戰場經驗吧!


    打成這個鬼樣子,說不得就是內部有問題了。聽說河內畠山的筆頭家頭遊佐氏,一直有尾大不掉之嫌,莫非是他們在其中起到了負麵作用?


    借助一場可笑的夜襲,讓畠山家的年輕主君“犧牲”掉,以便於掌握大權?


    如果真是如此,那畠山昭高決定要退兵,反倒是正確的選擇!


    但這怎麽說都是人家的內部事務,外人也插不上嘴。


    現在汎秀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方式,安撫住軍心——確切說,主要就是足利義昭的心情。


    在短暫推測了一下這位公方大人的習性之後,汎秀沒有徑直去說服,而是行動說話。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怡然把部隊丟給了河田長親,自己帶著親衛跑到河邊釣魚去了。


    雖然與這一仗沒什麽利害關係,但接受議和,罷兵迴師這個選擇就沒有進入平手汎秀的腦子裏。


    畢竟也是同今川義元、三好三人眾這等級的對手談笑風生這麽多年了,而今要是折在這麽一個無名的國人眾手裏,麵子上掛得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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