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四名被選為旗頭的豪族,就在寺田喋喋不休的吹捧和大發厥詞,以及其他三個人的沉默不語的抵抗當中告退了。


    這個時候天色已經有些暗了,但平手汎秀還不能休息。接下來他要見的是投奔過來的三好舊將。


    為首的自然是鬆山重治和香西長信,以及……岩成友通。


    把他們排在國人眾後麵,並不是因為重視度更低,而是因為岩成友通在上次行動中做出的驚人舉動。


    鬆山和香西顯然也是清楚這一點的,他們並不清楚具體發生了什麽,但也猜出個大概,心裏肯定是十分複雜的,但攝於往日的情誼和威望又不敢表達出來。


    所以這兩人進門的時候也隻能低著頭緊繃著臉,按部就班地施禮就座,然後沉默不語,既不能對平手汎秀過於熱情,更不能當真表現出桀驁不馴的意思。


    他們跟那些朝不保夕的國人眾是不一樣的。鬆山當過三好長慶的奉行,也曾做過侍大將,堪稱文武兩道。香西出身門第不俗,本人勇猛善戰,頗有一些軍功在身。這兩個人是見過世麵的,就算流亡到其他地方也不難獲得一兩千石知行,所以對織田家和平手汎秀不需要那麽諂媚。


    而岩成友通又不同。他以前的地位太高,影響力太大了,貿然接納有可能引發政治風險,也隻有織田家這種龐然大物可以毫無後遺症地吞下。


    對於他的投效,信長和汎秀本來都給予了很高重視。但在他“玩忽職守”,“鬆懈大意”,導致“逆酋”三好政康逃脫之後,信長的信件裏就不再提及其姓名了,顯然是不太滿意。


    岩成友通本人,則是見過三好政康最後一次之後,就變成石鑄泥捏一般,再無任何表情和情緒變化,包括和家眷見麵的時候。


    當下也是如此。


    對這些人,平手汎秀的態度就正式了許多,徑直就開始介紹到:


    “諸位大人,以前在‘三好逆賊’那裏都是中流砥柱的人物,這次能順應天命,棄暗投明,重歸於公方大人及織田彈正之下,實在是天下武人共同的幸事。我已經將此事上報給了岐阜城,主公指示,鬆山殿和香西殿各授予五千石領地,排入織田家重臣之序列,名義上暫時是作為我的與力行動。二位的家臣也全部錄用,其知行可在這五千石內自行劃分。”


    這兩人聞言都覺得滿意,對視一眼,齊齊拜倒,由鬆山重治做發言人,高唿到:


    “多謝織田彈正——不,是主公的信任!多謝公方大人海涵!承蒙監物大人不棄,罪臣一定在您麾下盡心盡力,以贖前罪。”


    汎秀聞言點了點頭。這個鬆山懂得把織田信長放在足利義昭前麵說,看似是違反了禮節,實際卻是表達了一種微妙的立場區別。


    對此平手汎秀則是迴應到:“公方大人垂拱而治,但他才是武家領袖,以後務必要把他老人家的名號放在前麵,否則會有所不妥。”


    話雖如此,但汎秀神色中並無責怪之意。


    鬆山重治了然一笑,答曰:“監物殿教訓得是,在下明白了。日後在外宣傳時,定要先以幕府聲威為重。”


    平手汎秀這句話意思就是:織田家雖然掌握實權,但短期內不打算徹底架空足利義昭,而是與幕府保持互惠互利的關係。織田得其實,足利得其名,就算有矛盾也要暫時擱置,而不是如三人眾那樣刀兵相見。


    接著鬆山那句迴話則說明他立即就聽懂了言外之意。


    汎秀微微頷首,覺得比較滿意。這三好家舊將的政治素質果然就是比和泉國人眾強多了,隻是不知道打起仗來怎麽樣。


    想到打仗,汎秀立即又開口到:


    “各位須知,按本家法度,知行五千石者大約要負擔三百人的軍役。最終數字會隨具體情況有所增減,但幅度不會太大。由於織田家領地廣闊,偶爾需要遠征,所以要求家臣無司職時在城下候命,不可長期停留在領地。”


    這裏說的法度,也是在平手汎秀建議和推動下實施的。天下各大名的軍役算法互不相同,但基本可以換算成每百石八到十人,緊急時甚至會到十五人、二十人,基本上等於拉走所有成年男子。


    而織田家由於領地廣大,經濟發達,不需要過度依賴農兵,在執行了“檢地”和“刀狩”之後,征兵比例開始微微下降,呈現出“兵農分離”的征兆。


    目前來說這隻是一種征兆而已,推廣力度還很低,不能作為常規現象看待。但平手汎秀入主和泉後,針對本地環境,製定了一係列計劃,決心要大大加快改革的步伐。


    麵對這個要求,鬆山和香西稍有猶豫,但心裏也很快接受,伏身領命了。他們在三好家已經適應了高度集權的生態,對此抵觸很小。


    汎秀又道:


    “以二位的聲望,日後自當委任為奉行或者侍大將之類職位。但一時倉促,找不到合適的位置,所以還要委屈二位,暫時隻能率領自己領下的兵馬,無法分派其他司職了。”


    這一點同樣也沒什麽問題。新人想擔任顯職必須一定時間考驗期。兩人仍是俯首稱是。


    接下來汎秀簡單講述了不可私鬥、不可私加賦稅、子嗣婚姻需報備等各國通用的規矩,自然也沒什麽波瀾。


    但一應條款都談得差不多了以後,那香西長信卻忍不住開口:


    “平手監物大人,請恕在下魯莽。我等的待遇,方才已聽您說得很完善了。但請問——”


    香西長信拜了一拜,麵色嚴峻地發問:


    “請問——關於岩成大人,您打算如何處置呢?說起來,在下還是被岩成大人說動,才決意要加入織田家的。如今區區長信,亦可愧領五千石之巨,不知慷慨如織田家,又會給岩成大人多少俸祿呢?”


    喊出“岩成”二字的時候,他身旁的鬆山重治已經大驚,連忙以目光相示意,繼而悄悄伸手去拉他,卻都未阻攔得住。於是隻能苦笑,向汎秀做了個告罪的手勢,表示自己與這個莽漢不是一夥。


    而汎秀的眉羽為之輕輕一揚,未作迴答,卻打量了香西長信一番。


    根據以前搜集的資料看,這兩人裏,鬆山重治商人習氣未脫,為人顯得過於圓滑,被認為“又是一個鬆永久秀”。而香西長信是個脾氣火爆的鬥將,多年來轉戰各地,與三人眾等武鬥派十分親近。


    看來傳言不虛。


    忽而從走廊上吹來一陣急風,在這盛夏之夜,居然給人一點寒意。俄而雨聲大作,天上響起幾聲雷動。


    趁著這雷雨之勢做掩,一直像個植物人般樹在那裏的岩成友通終於動了動。隻見他緩緩向汎秀施了一禮,而後起身對香西長信搖了搖頭,說:


    “鄙人犯下大錯,未被追責已經頗為慶幸,不敢妄想其他。”


    平手汎秀眼神在這兩人身上飄過,忽而笑了笑,斟酌一番措辭之後,緩緩道:


    “兩個月之前,鄙上,也就是織田彈正,確實為岩成大人準備了要職與厚祿。然而……”


    後麵的事沒有說出口,但在座各位也猜得到,就是“玩忽職守”,“鬆懈大意”,導致“逆酋”三好政康逃脫的事情。


    汎秀的書信上是這麽寫的。然則明眼如信長者,一下子就看出來,這岩成友通,很有可能是故意放走了他的老朋友。


    這件事本身其實可大可小,考慮到輿論影響,信長不打算施加什麽懲罰。但對岩成友通的這種態度,信長就覺得十分惱火了。所以高官厚祿成了泡影,信長對岩成友通不再過問,也不會拿出一寸土地來,而是讓平手汎秀“自行決斷”。


    察覺出真相的相關人士是不少的。包括信長在內的很多人都在疑惑,為什麽平手汎秀讓新降之人獨自行動,而不派人加以監視,以至於放走了這麽一條大魚。


    大家都把這一點歸結到“智者千慮必有一失”。


    在場的鬆山和香西,看來也是持有這種想法。隻不過區別是,香西長信準備不顧自己的得失,要幫岩成說兩句話了。


    沒有人知道,其實平手汎秀一直通過親信服部秀安監控著全局。岩成友通之所以能放跑三好政康,不是鑽了什麽空子,而是得到了汎秀的允許!


    最終平手汎秀是這麽說的:


    “事出有變,鄙上織田彈正,一時恐怕不會將岩成殿列入織田的直臣序列。但我願以一千石知行延請岩成殿做平手的家臣。”


    話音落地。


    岩成友通依舊是木訥著使了個禮,但他眼中多了點複雜難明的情緒,一時分辨不出來。


    鬆山重治低著頭不知在思考什麽,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


    而香西長信,先是鬆了口氣,露出慶幸之色。接著又下拜出言說:


    “平手監物大人果然有海納百川的氣象!但請允許在下再魯莽一次。剛才您說我長信有五千石知行,我願分出四成給岩成大人,與他各領三千石!”


    汎秀一時驚異,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


    卻見岩成友通臉色一變,終於從泥塑石雕的狀態中脫離出來,對著香西長信說:“香西殿此舉,實在讓我無地自容!此事請不要再提了,給我岩成友通留點顏麵吧!”


    他的話語裏帶有不可辯駁的決然之意,香西長信久居其下,竟真被震懾住,不再說話了。


    而平手汎秀見狀,神色不變,隻是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


    送走這幾位之後,已至午夜。


    暴風雨早就停下來,一輪殘月安然掛在頭頂。


    汎秀沉默著迴到了自己的臥室,拿出了久違的酒壺。


    上次淺野長吉和本多正重貪杯誤事,平手汎秀加以懲罰之後,也在自我反省。或許是主君飲酒太多,弄得上行下效。


    而後他引以為戒,以後但凡有軍情,就不再飲酒了。


    不過今天,剛剛第一天到達和泉的岸和田城,一路十分安定,沒什麽軍情。


    所以他決定偶然地放縱一晚,用酒精來化解一下心中的那點鬱結。


    打開酒壺,清香就充盈了房間。倒在碟子上,一飲而盡。


    清涼和香甜之意隨著液體流動,從咽喉傳遞到胸腹,而後一種極淡的細膩芬芳在周身擴散,流轉,沉積,仿佛能感受到身體的細胞都在隨之吟唱。


    果然盛夏之夜,當飲此冷釀。


    “妾身鬥膽,不知主公為何心緒不佳?”


    是姬武士的嗓音。


    伴隨著低沉的腳步聲,一件鬥篷搭在了平手汎秀身上。


    “雖是夏末,但半夜雨後,還請主公保重身體。”


    汎秀笑了笑,沒有迴頭,卻伸出不拿酒碟的左手,抓住幫自己披鬥篷的柔荑,拿到嘴邊,道:“阿虎,你如何知道我心緒不佳的?”


    姬武士頷首斂眉,麵頰上露出幾分羞意,但仍忍著主公和夫君的輕薄,柔聲答到:“您因興致好而飲酒時,是慢慢品味;化解煩愁時,才會一飲而盡。或許您自己都沒注意到,但家裏的姐妹們都知道呢。”


    “是這樣啊……”汎秀苦笑了一聲,側首望著窗外的明月,沉默而了片刻。


    繼而他輕歎一聲,臉上顯出興致闌珊的意味,說到:


    “是啊,我確實有些不開心。”


    “主公不是兵不血刃就取得大勝嗎?為何還會不開心呢?”


    “勝利的滋味……也未必就很好。”汎秀緩緩閉上眼睛,“我一直以為執掌和泉國並不是什麽難事,現在看來也確實如此。但與以前駐守遝掛城有個很大的區別。”


    “不知這個區別是指……”


    “以前我手下的家臣和領民雖然也各有不同的訴求,但大體方向是一致對外的。而現在呢?寺田安大夫狼子野心,寡廉鮮恥,不擇手段。然而我會對他提拔重用。岩成友通是個很有義氣的人,我卻隻希望這種講義氣的行為不再出現,否則下次就隻有用刀劍跟他講道理了!”


    說完之後,汎秀又倒了一碟清酒,倒入喉中,閉目坐下。


    接著他察覺到姬武士的軀體緩緩靠在自己身上。


    “主公,您感受到彷徨的時候,家裏的所有人都是您的後援。”


    汎秀感受著身前的柔軟和溫暖,笑了一笑,睜開眼睛。


    “彷徨?這一點心緒,並不會讓我彷徨。我為何要為勝利而彷徨?勝利的滋味雖然未必好受,但卻比失敗的滋味要強了一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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