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町的問題,與和泉國人眾的問題,異曲同工。以當前各方麵勢力,要想取幾個敵對者的首級,自然不難。但這麽做之後,隻能解決臨時問題,卻埋下了很多禍根。如果純以暴力來對付這些敵人,就會不斷製造敵人。


    汎秀一邊休息,一邊正在構思事後怎麽給信長匯報,同時還抽出幾分心思迴味與姬武士之間的旖旎之事。總之是十分悠閑的。


    用盡全部的智力和資源,做好一切預先防範措施,之後就不要再為不可控因素去徒然煩惱——這是平手汎秀的為將心得。所以此刻他能安然躺在城裏,避開盛夏日的火辣陽光。


    隻是,當不可控因素當真出現時,他仍不免略微驚惶。


    “小藤太(服部秀安的字)?你怎麽現在就迴來了?岩成友通如何了?”


    服部秀安出乎意料地突然出現,急匆匆地衝進本丸,這讓平手汎秀不禁連續發問。


    能不經層層通報直接覲見的家臣並不多,服部秀安雖然有這個權利,卻也十分謹慎,隻會在非常有必要的時候行使這項權利。


    但此時隻見他伸手擦了擦額上的汗珠,上氣不接下氣,一時話也說不通順。這對於一個專業忍者來說,可是極罕見的狀態。


    “稟……稟主公,岩成……岩成他……”


    “坐下來,慢慢說。”


    縱然心急,汎秀也不能在家臣麵前顯現出來,他親手倒了一杯茶水,送到對方麵前。


    “多謝……謝主公。”


    服部秀安一口氣飲了半盞,長舒一口氣,按著胸口用力喘幾下,方才迴過神,趕緊說到:“主公,本來我們已經布置好口袋了,但不知為何,岩成友通突然說對您有一個請求,必須馬上匯報,我擔心誤事,就趕緊迴來了!”


    “一個請求?”汎秀摸不著頭腦,繼而有些慍怒,“你們都不知道什麽叫輕重緩急嗎?”


    “下臣也是這麽說的……”服部秀安有點委屈地申辯到,“但他說,就算不顧妻妾兒女的生死,也必須先見到您!”


    平手汎秀一愣,拿茶壺的手驟然就這麽停在了半空中。


    他竭力想要控製情緒,但麵部表情還是不由自主地僵硬起來。


    早知道這件事情有一定風險,但沒想到風險兌現得這麽快!


    曆史已經證明過,扣押妻兒這種辦法,對付不了漢高祖這等梟雄。可是岩成友通是這樣的人嗎?以前怎麽沒看出來?


    根據各項情報信息分析,汎秀一直認為,岩成是個文武各方麵都很出色,但格局和野心並不太大的人。換而言之,就是說隻是個兢兢業業的人才,卻非當斷則斷的豪傑。如果因為這一點判斷失誤,讓他脫離控製了——損失倒也不甚大,麵子上可真是掛不住。


    昔年隻是尾張國內一介無名少年時,自以為是個灑脫的人。但現在呢?東拒今川,西討三好的名聲已經帶來了無數虛擬的光環和現實的利益,以至於平手汎秀已經有些依賴於這種名聲。


    花費了大約三秒鍾,汎秀收斂這萬千條思緒,穩住心神,問到:


    “不知他提出的條件……究竟是什麽呢?”


    說話的時候,汎秀還笑了一笑,雖然略有一點勉強,但也讓服部秀安心神大定了。在他們這批老臣子心裏,自家主君幾乎是料事如神無所不能的。


    於是淡定答曰:


    “岩成友通寫了一封密信,臣下覺得茲事體大,不敢輕易處置。”


    說完他從懷裏取出一個信封,俯首遞過來。


    汎秀立即接過,兩下就撕開。


    薄薄的一張信紙,上麵隻有兩行字——


    “前幾日妄言提出的幾個條件,請您全當是我大放厥詞,萬望海涵。我岩成友通一介罪人,不敢奢想知行與地位,隻求平手監物大人放過一個友人的性命。”


    送完信之後,服部已恢複了平日冷冽果決的樣子,侍立於側,等候指示。


    “是這樣嗎……”


    汎秀眉關緊鎖,陷入沉思。


    如果這一番話不假,那麽岩成友通就並非是預先想好拋妻棄子獨自逃生,而是因為遇到某些事或某個人而臨時起意。


    結合當前所取得的情報,加之對岩成此人的了解,他臨時起意的原因,其實並不難猜。


    想通此節,汎秀意識到,其實服部秀安是高估事態了。隻要靜待岩成友通自己冷靜,不須反駁,他自己一定能意識到這個請求的荒謬性,自行收迴的。


    鬆了口氣,但依然難辦。


    服部秀安的政治敏感還是太低了。如果是中村一氏,一定會更好地解決這個問題。


    但是服部秀安把岩成友通的話傳迴來了,這就不一樣了。


    岩成友通一定已經覺得不妥了,但也一定會有一絲僥幸心理,這是人之常情。


    現在駁迴的話,無疑顯得不近人情。


    雖然按岩成友通的智商,他還是會接受命令,以妻兒的安全為重的。


    但埋下這根刺以後,此人難免心生怨望,以後就不能重用了,還需要加以監視。


    平手汎秀這是第一次有機會收服身份這麽高的人,一時覺得關起來不用有些可惜了。


    那麽,幹脆應許其請求,放掉他所說的那個人?


    負麵影響其實未必很大,三人眾的影響力已經很衰弱了。頂多信長那裏聽到之後可能有些不良反應。但迴想下來,信長在這個階段還是頗知人善任的,既然任命了對三好家的取次,就不會輕易動搖。


    然則個人感情和麵子上卻很難過得去。最近幾年,“平手監物”的智將之名響徹列國,甚至偶爾有“東國謀略無雙”的說法。


    所以這些日子除了織田信長之外,已經甚少有人會對平手汎秀提出質疑了。如果今日為此妥協了,會不會有什麽不利的流言傳出來,影響到往日的聲譽?


    汎秀看了看眼前的服部秀安,覺得這人雖然不堪大用,但還算是口風嚴謹,心裏稍安。接下來又開始思索:倘若遂了岩成友通的心願,又有何收獲呢?


    能換來他的忠心投靠嗎?


    這個價值夠大嗎?


    也許可以再想個兩全其美的計策?可以表麵上放縱那人逃亡,但實際卻施加流言影響,使之成為一個類似“反間計”的連環手段。


    汎秀心下隱約覺得這個做法不錯,但需要周祥考慮一番,使之完善起來。


    於是他合上手中的折扇,起身踱了幾步,來到窗邊,想找找靈感。卻不料正好看到正在帶兵操練的平手秀益。


    福至心靈,突然間想到自己曾對這個侄子說過的話。


    “天下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地對你表現出善意,重視義理的人你要以自身的修養來讓他懾服,關心家門前程的人,你要讓他看到你的潛力,貪圖利益的人,既要防備又要滿足他的願望。如此,才可以做為一個合格的家主統禦下屬。”


    再又想到當年去三河近距離觀摩一向宗暴亂時,反複聽到的一句話:


    “以詭道禦下,必不長久!”


    汎秀驟然生起一絲別樣的感受。


    知易行難。


    也許自己現在,已經過於執著於“詭道”了。


    麵對各位家臣的不同訴求,總會有覺得棘手的時候。究竟是該想方設法用權術手腕化解,還是以人格和器量來懾服?


    詭道,隻宜對事,不宜對人。


    優秀的組織讓成員安心,依靠的是統一的價值取向,捆綁的利益前程,加上群體認同感,再輔以長期的感情熏陶。


    而不是一個算無遺策,多智近妖的領袖。


    用手腕維持住的團隊,隻能算一個邪道集群——就是在中二漫畫裏很有存在感的那種。但在現實的世界中,一個成熟而有活力的政治團體,遠遠勝過一個神機百出的強人。


    在政治團體裏麵,“忠義”有時候一點用都沒有,但有時候又顯得比什麽都有用。


    純潔稚童認為道德是天經地義必須遵守的真理,憤世嫉俗者認為道德是欺天誑地沽名釣譽的謊言。而成熟的政治家應該如何呢?


    描述人生的三個境界,有種說法是這樣:


    起初,看山隻是山,看水隻是水。


    而後,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最終,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


    一念至此,平手汎秀突然覺得對岩成友通有些特殊的欣賞。


    甚至想起剛剛來到這個世界沒多少年的時候,怒斥信長的場景。恍如隔世。


    這種會因為感情和節操而臨時失去理智,不顧利害關係的人,能成事也能壞事。關鍵要看是否能收服其忠心,使如臂指,用在合適的地方上。


    隻是——


    收服此人的忠心,會不會很難?


    懷疑的心思剛一升起,沒多久又頓時消散。


    甚至覺得這種懷疑有些可笑。


    現在自己上頭有著織田信長和足利義昭,同級別則是鬆永久秀,明智光秀,手下更有木下秀吉這等人作與力。


    三好三人眾之一,的確有些厲害。但比起上述諸位曆史名人,也算不上什麽。如果連岩成友通都沒有信心收服,那還有什麽資格在這局勢複雜的畿內逐鹿?還不如一開始就在尾張當米蟲算了。估計也能憑借對曆史的前瞻了解,抱對大腿混到江戶時代。


    汎秀思索良久,終於做出決定:


    “傳話給他,若能換取岩成友通的忠誠,饒恕三好政康一命也無妨。”


    至於那個缺乏政治判斷力而壞事的服部秀安,汎秀不打算處理他。畢竟他的專項能力和忠心都是毋庸置疑的,對家臣氣氛起到的正麵作用也遠大於負麵作用。


    隻是他在平手汎秀心中的排位順序,徹底固定在中村一氏之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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