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年之前,駿遠三俱還在今川家治下的時候,東海道有一句流傳甚廣的民謠說:“三河人去打仗,遠江人種大米,駿河人整日高歌。”在樸實的農人看來,駿河除了大幅收納自京都逃難的僧侶和公家之外,實在無甚值得關注的地方。


    不過東海道第一弓取立身之地,又豈是那麽簡單的呢?


    駿河國內多是山地,找不到成片的平原,故而耕地極少,歲收穀物,不過十萬石而已。今川家征召數萬大軍,所依靠的,一是北部山區豐富的金礦,二是南部海港發達的運輸,都是日進鬥金的產業。於是無需自己動手,近畿的大米,關東的馬匹,都被逐利而來的商人源源不斷送到駿府城來。


    現任駿府城的主人,名叫做今川氏真。傳言說,他繼承了父祖的文化基因,卻沒有繼承軍政的能力。又說他對於蹴鞠、詩詞以及連歌這些技藝了若指掌,相反對於弓馬、刀劍、軍學興趣缺失,故而人人皆以此譏諷,說他是個藝術家而不是大名。


    但這些話若是傳到了駿河人耳邊,定要說此言有失公允。在天下大名大都開設關卡收取商稅之時,今川氏真卻設立樂市,減免稅率,吸引商人前來。在上杉輝虎揮師十萬兵圍小田原的時候,他看出關東合眾軍盈不可久,果斷派人支援盟友北條,鞏固了兩家的友誼。更不為人知的是,他還是新當流劍術的高手,可以以一支竹劍匹敵壯年的武士十人。


    若藝術家都是這樣的人,那藝術這個詞匯的含義,恐怕要改寫。


    然而……


    “身為亂世的大名,卻不知識鑒人心,親奸佞而遠賢臣,真是可惜了……”


    這是駿府城中,接待貴賓的上等屋敷。裝飾極盡華麗,室內隨意掛在牆壁的立軸,或是屏風上的插畫,都是出自名家。連穿行的侍女,都穿著絲綢,接受過茶道和詩歌的訓練,其中不少還有下層公卿的血統。


    發出感慨的人,是個矮小的中年武士,身高不過五尺三寸(160cm),靜靜立在走廊邊上,一動不動遠望著遠方的山水,神情似喜而無喜,似悲而無悲,正是寂寥雅致之態。


    “叔父大人,您這是……”


    寬闊的走廊上麵隻站著二人。身材高大的年輕人,拘謹地立在中年武士身後,彎著腰作聆聽教誨狀,仿佛是對他極為恭敬。


    “左馬介啊……”中年武士緩緩抬起右臂,指向遠處,“這富士山的景致,遍觀扶桑國內,再無他出可尋。或許他日有緣西向,踏上明國疆土,方才能見到更加壯美的山水。”


    被稱作左馬介的年輕人越發不解,卻也不敢相問,隻是保持著受教的姿態。


    “可惜亂世之中,在山間穿行的,並不是隱者墨客,而是背負著金礦石的堀工。”中年武士輕輕搖頭,微微一歎,“禮崩樂壞,人心逐利啊!”


    左馬介繼續沉默地聆聽著。


    “刑部大人若能有昔日雪齋公那般名臣輔佐,或為人傑,然而……”


    在駿府城中,被稱作刑部的,就隻有一人——新上任的從四位下刑部大輔,今川氏真殿下。至於雪齋公,整個扶桑國內,所指代的都是那個名為太原崇孚的僧人。


    “還請叔父教誨。”


    “我又有什麽資格談教誨二字呢?若我懂得人心的話,就不會淪落到四處奔波,無一立錐之地了。”中年人微微一笑,神色頗為清閑,但卻予人無限悲涼之感。


    在駿府城住上上等屋敷的人,自稱無一立錐之地,本是笑談。然而他這番說出來,卻讓人生不出半點反駁的意思。


    “可是叔父,刑部大人不是采取了您的計策,暗中推動三河一向一揆,而且也取得了成功……”


    “若是刑部大人當真從諫如流,此刻鬆平藏人佐(元康)的首級,已經擺放在駿府城下了。我身在此處,不過是被當做文人清客罷了。”


    “這……”


    “左馬介啊,我知道你醉心於軍學和弓馬之道,可是亂世之將,不該避諱用黑暗的手段取勝。今川刑部,若是僅僅不懂識鑒人心,以其才具尚可保一國平安。但他又不知道‘正和奇勝’的道理,恐怕會為敵人所趁,日後大概會斷送祖業吧!”


    “叔父教訓的是。”


    “富士山和駿府茶雖然讓人留念,但是今川刑部,卻並不讓人放心啊!希望越前的朝倉氏,還保留著英林公當日的風姿吧!”


    (ps:英林即朝倉孝景,是戰國前期頗有影響力的人物,具體事跡請看官自行搜索。)


    “您打算前往越前嗎?”


    “正是。隻是可憐了熙子,長年隨我奔波。”


    說道這個的時侯,那中年人神色才出現幾分柔情來。


    “叔母他定然會理解您的。”


    左馬介也隻能如此勸慰。


    這個時侯,從走廊的遠處,傳來一陣木屐的響聲。


    “十兵衛大人,原來您在這裏啊,真是讓我一陣好找呢!”


    來者十分殷勤地上前施禮,而被稱作十兵衛的中年,卻是十分冷淡地迴應:


    “小野大人有何要事?”


    “在您麵前豈敢稱是‘大人’呢?”來者愈發恭敬了,“是主上要找你,在下不過是個跑腿的而已。”


    “請迴報刑部大人,明智光秀頃刻即至。”


    中年人應了一聲,也未告辭,便徑直到臥室更衣,左馬介也跟在身後。


    名叫小野的武士,伏在地上諂笑著目送二人離去。直到他們走遠,方才啐了一口,右掌重重劈在地板上。


    “一個無家可歸的浪人罷了,以為自己是什麽東西?”


    ……


    駿府城裏麵,最華美的地方並非城主居住的禦所,而是臨近南邊海岸的茶室。


    夏日之中,海風從窗口徐徐吹來,的確是十分舒爽的。在此間靜靜地欣賞茶人的技藝,吟誦詩歌,安閑風雅,令人忘卻身在亂世。


    “明智光秀大人到了。”


    門口的傳奉侍者輕聲地通報。


    “噢,那快請他進來。”


    今川氏真的相貌,與他中年發福的父親不一樣,反倒是兼具了英武和風雅,風儀非凡。


    明智光秀走了進來,淡然見禮。


    “十兵衛(明智光秀的字)啊……”今川氏真全然不覺得他失禮,隻是指著那幾位客人,“這幾位大人,恐怕是一定要見識的。”


    接著依次地介紹。


    “這是天下聞名的連歌師裏村紹巴,這是長善寺的主持乘阿上人,這是山科家的言經大人,是言繼大人的嫡子……”


    文人,僧侶,公卿。今川家的座上賓,永遠是這三類人。


    角落裏麵,剛才給傳話的小野道好,也儼然在列。


    明智光秀麵色不變,隻是盯著這邊看了片刻,徑直了當地表達不滿。


    今川氏真笑著解釋道:“正是因為小野,才發現了遠江井伊家的陰謀野心,故而我才獎勵他列席茶會。十兵衛不是也常勸說要關心軍政大事嗎?”


    遠江已經全然混亂了起來,這位殿下,卻並不覺得是禦下的手段不對,反而慶幸“發現”了附屬豪族的“陰謀野心”。


    明智光秀歎了一聲,說道:“其實鄙人隻是粗通一些文墨罷了,並不懂得國家大事……”


    “這就是過謙了。”今川氏真截斷他的話,“在鄙人心中,十兵衛乃是比肩雪齋公的人傑。”


    就算我是雪齋公,您卻不是治部大輔。明智心下如此想著。


    此時山科言經出來打圓場了:“以前聽家父說過,駿府城是按照京都來建設的。而今才知道此言非虛啊!”


    “是啊。”裏村紹巴也讚同地說道,“就算是大內家的山口城,朝倉家的一乘穀城,也不及駿府城‘小平安京’的風姿。”


    雖然他們也同樣不喜歡這個不通風雅之道的武士在場,不過畢竟是此間主人的決定,客隨主便,不宜幹涉。


    這兩人的讚譽頓時讓今川氏真喜笑顏開。


    “這都是父祖的功勞,與在下實在無關。”


    “是您過謙了……”


    寒暄了一會兒,眾人才進入茶道的環節。


    “駿河的茶,真是外鄉所難以體會的。”


    明智光秀輕輕啜飲,閉目享受,終於說了一句好話。


    “這些都是剛剛采摘的茶葉。”法號叫做乘阿的本地和尚解釋說,“若是運輸到近畿去,最快的船隻也要三四天,就失去了‘新茶、甘泉、潔器’之道。”


    “若是各位多逗留些時日,還能接著品鑒風味不同的秋茶和冬茶。”今川氏真仿佛是極力想挽留麵前幾人。


    身為公卿之子的山科言經遺憾地搖了搖頭,答到:“可惜俗務纏身啊!奉家父之名,出來行走,是為了了解親近朝廷的武家,恐怕不能在一地久留。”


    “真是可惜了。”今川氏真親切地問詢,“不知言經大人欲往何處去呢?”


    “三河最近混亂不能通行,所以準備經由信濃,拜訪北陸的朝倉家。”


    朝倉家啊……


    明智光秀向山科言經拜了一拜。


    “山科大人,鄙人素來希望見識各地的雅致,不知能否與您同行呢?”


    “十兵衛也要離我而去嗎?”今川氏真臉上顯出幾分悲傷來,接著說到,“此後駿河就無人可以與我談論詩歌了。”


    直到這一刻,他都沒有意識到,在明智光秀眼裏,獻上三河一向一揆的計策是比詩詞和歌更重要的東西。


    “起伏皆是緣法,殿下何必作兒女之態呢?”


    “此言……甚是。”


    瞬間,今川氏真撫平心緒,又開始領著眾人吟誦新做成的詩歌來。


    三河的岡崎城,依舊被數萬門徒眾圍困。


    遠江豪族還在終日惶惶,不知道下一個被懷疑乃至處死的,是不是自己。


    而駿府城中開始飄蕩起歌聲來。


    ps:明智光秀出仕足利義昭之前的記載不詳,有傳言說他曾在今川和毛利兩家棲身,此處采用了前者。


    另外今川氏真此人,現在被認為是內政武勇俱佳的武士,然而嚴重缺乏政治智慧。這種人為臣倒是不錯,作主君是不合格的。(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qidian</a>,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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