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然午夜,今川氏的酒會,卻還尚未結束。


    士兵點起了百隻火把,環繞在雜草叢生的山丘上,近臣二十人圍坐,侍童女樂,穿行其間,絡繹不絕。


    明明隻是野外的軍帳,陣勢卻不減清州城。不知該說織田家節儉,還是今川氏太過奢靡。


    前線又傳來新的消息。在今川義元那道恩威並施的通告麵前,又有七八家豪族投降了過來。


    “五日之內降者皆有封賞。”


    這一道命令,讓那些搖擺不定的國人眾立即下定決心。


    其中之一,是在伊勢灣頗有勢力的知多佐治水軍一族。正是那個曾經求娶信長之妹阿犬,而與平手汎秀結怨的家族,也正是那個與池田恆興和瀧川一益有姻親關係的家族。佐治一方——上述故事的男主角,佐治家族的繼承人,還特意星夜趕到了今川氏的軍帳。


    據平手汎秀所知,佐治家在知多郡的陸上基地,離此地並不遠,騎上馬的話,大約是一個時辰的路程。不過佐治一方卻是汗流浹背而來,在秋夜顯得十分突出。


    真不愧是專業的牆頭草啊!汎秀如此想著,隨後就聽到了今川義元的吩咐。


    “佐治家還真是忠心可嘉啊!日後就作為平手的寄騎,代管尾張上四郡吧!”


    把有間隙的人放在一起,正要要讓他們彼此牽製吧?


    退到私下場合,二人目光交匯,佐治一方的臉色立刻變得十分尷尬,臉上抽動幾下,才換成了訕笑的神情,隻是仍舊不太自然。


    “以後就要仰仗平手殿了。”


    “豈敢,豈敢……”


    “咦?”今川家老小原鎮實突然出現了一旁,“以前聽說你二人素來不睦,看來……傳言不實啊!”


    小原鎮實負責打探尾張消息已經有了好幾年,如此說法顯然是故意的。


    “定是傳言不實的。”


    汎秀輕輕一笑,拍了拍佐治一方的背,“我與佐治殿一向交好,怎麽會不睦呢?就算是他欠了我一千貫的債務,數年不曾還清,那也不至於反目啊!”


    佐治一方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汎秀是在敲詐他。


    一千貫!這廝好黑的心!


    “平手殿……說的是啊……”佐治心裏咬牙切齒,卻不得不擠出笑容,“今年之內,在下必然還清債務。”


    “這樣老夫就放心了。”


    隻有四十歲的小原鎮實,在兩個年輕人麵前輕捋胡須,滿目安詳地說:“大家都是為知部大人效忠,正應該精誠團結啊!”


    “小原大人所言極是!”


    “不錯,不錯!”


    三人言笑甚歡,仿佛真的是親厚的往年之交。


    小原說了兩句,正要告退,卻被佐治一方拉住。


    “小原大人!在下有一事相求!”


    後者突然跪倒於地。


    “請佐治殿但言無妨!”


    小原大義凜然地迴複。嗯,但言無妨倒是真的,辦不辦就看情況了。


    “是……”佐治麵色又轉而緋紅,“織田信長有個妹妹,名叫作阿犬,在下對她,一向是……那個……能不能請小原大人向治部殿下求情,嗯……”


    說完還不忘望著平手汎秀。


    “也請平手殿助我!”


    這廝,是在故意惡心我吧?


    汎秀先是一怒,低頭看去,卻見那佐治滿臉淒烈。


    觀此人方才舉止,倒不像是擅長偽裝的人。而且這麽做,既會觸怒今川,又得罪了平手,似乎沒有任何好處啊!


    難道說,他真的……?


    汎秀心下一震。


    大化改新之後,江戶鎖國之前,日本秉持唐風,尚算得上開放,並不忌諱談論********之事。隻是武士階級的婚姻,仍是利益主導,父母媒定。


    不料亂世之中,居然還有此等人物。


    當年平手政秀自盡,汎秀怒斥織田信長,不懼生死,那時候的他,也是有這種赤子之心的。後來得知了內幕,單騎刺殺林美作,彼時亦有一腔熱血在。


    隨後成為了正式的武士,慢慢累積起身家,見識了許多未來的大人物,整日算計得失,卻已然忘了那時的心境。


    真情往往是讓人感動的東西。不過感動歸感動,現在的汎秀,已經不是會為這些而影響判斷的人了。而且真情的對象還是……


    汎秀不知是該怒還是該笑。


    小原鎮實卻是搖了搖頭。


    “此事恐怕不太好辦……佐治殿也未必因私廢公了吧!——平手殿以為如何呢?”


    汎秀隻能苦笑。


    這種無謂之事,多言無益。


    何況……


    …………


    人間五十年,


    如夢亦如幻。


    有生斯有死,


    壯士複何憾!


    高聲吟唱,順著夜風飄散無形。卻掩蓋不住陣陣馬蹄,迴蕩在滿是寒霜的大地之中。


    自清州城始,奔襲百裏,人馬皆乏,鬥誌反而愈發頑強。


    “都停下!”


    信長一聲大喝。


    “現在是什麽時間?”


    “剛剛過了寅時!”


    寅時,那便大約是淩晨三點鍾。時值深秋,四野仍是一片漆黑,離日出尚有時日。


    信長緊緊皺著眉,迴頭向西望去,目光所及內,沒有自己的部隊趕上來。


    “在此待命!我要向神佛祈禱!”


    “是!”


    熱田神宮,乃是織田氏興旺根基之一,即使處在戰時,亦不忘時時修繕。今川大軍西來,領兵之將,卻也沒有去得罪神明的意思。


    地處在敵軍的陣勢正中,但這間大明宮,反倒成為安全的地段。


    信長孤身跪坐在神殿,閉上雙目,沉默不語。


    熱田的神官加藤順盛,早已是信長的熟人,而且跟織田家關係深厚,他默默地走到信長身後,手上拿著求簽的袋子。


    少頃。


    “主上,池田恆興參上!”


    殿中的人靜坐不語。


    “金森長近特來與殿下共死!”


    “佐佐成政來遲,請殿下恕罪。”


    ……


    “森可成率一百二十騎參陣!”


    “丹羽長秀率百騎隨行!”


    “柴田……”


    (ps:此處的“騎”指的是成建製的部隊,並非是騎兵之意。)


    織田信長突然睜開雙目,轉身振臂一揮。


    “不必再等了!”


    “殿下,此地目前隻有一千人……”


    “至今還未到的,若非首鼠兩端,即是老弱病殘,何必理會!”接著又朝向宮門大吼,“宮司!拿來,我要占卜吉兇!”


    原來他是如此設計的。


    加藤順盛捧著簽袋走上前。


    “第一簽,是要看此戰的成敗!”


    信長抽出一張簽條,掃了一眼,不做表示,隨手遞給身旁的近侍。後者顫栗不已,連忙打開。


    “是大吉!”


    說完,還不忘展開給眾人觀看。


    “第二簽,是要看我信長的生死!”


    依然是隻看了一眼,遞給另一邊的武士。


    “又是大吉!”


    “第三簽,是要看我織田家的氣運!”


    信長伸出了手,還未抽出簽來,底下的將士卻已大叫出聲:


    “大吉!大吉!大吉!”


    最後一張簽,信長親自拿在手上,麵朝著眾人。


    果然又是大吉。


    時人多信仰神佛,萬不敢在此道弄虛作假,以己推人,又如何能識破端倪。縱然聰慧之輩覺出不對,自然更不會說破。


    “天不亡我織田!”一聲怒吼,翻身上馬。


    “天佑!天佑!”


    “殺敵!殺敵!”


    …………


    群情激奮,熱血沸騰,開戰以來十數日的鬱結,一朝傾斜。


    高喊著各色口號,匯聚成洪流,向東奔騰而去。


    …………


    “殿下!鬆平元康傳來急報!”


    “噢?是竹千代?快念!”


    今川義元在兩個侍女的攙扶下勉強起身。


    “今見流寇數隊,或六七人,或十數人,向東而進,或有所圖,請殿下明察。”


    “六七人?十數人?”


    義元不禁啞然,左右亦隨之哂笑。


    “昔日雪齋說竹千代用兵謹小慎微,拘泥於法,短於奇謀,不能承其衣缽。今日方知雪齋所言不虛啊!”


    “殿下,臣記得朝比奈大人與鬆平殿同處一地啊……可是朝比奈大人並未送來任何消息。”


    “不錯……看來定然是竹千代多慮了。”


    義元搖了搖頭,輕歎一聲。


    “竹千代,果然還是不如雪齋啊……”


    一時氣氛有些壓抑。


    岡部借機上千勸到:


    “鬆平殿也是一片忠心啊!軍營之中,還以謹慎為善。如今已是寅時,還請殿下盡早休息!”


    “臣附議!”


    “岡部殿所言不差啊!”


    頓時響起幾個稀稀落落的迴應聲。雖然主君得意忘形了點,但軍中還是有宿將在的。隻是前半夜不敢打斷義元的興致。


    “寅時?”義元皺了皺眉,“那倒的確是該休息了。”


    岡部等人如蒙大赦,紛紛請辭離去。


    酒會的喧囂,漸漸歸於沉寂。


    不過這個夜晚,平手汎秀卻是無法入眠的。


    孤身走入營帳,前田利家卻抓著他的手臂鑽了進來。


    “又左……有何見教?”


    “這與你說的,恐怕不太一樣吧!”


    聲音很輕,但語氣卻十分惡劣。


    前田緊緊盯著汎秀,仿佛一言不合就要拔刀相向。


    “你該不會是真的貪戀今川家的五千貫知行吧!”


    汎秀輕輕一笑,混不在意。


    “那麽,又左你呢?你的知行不是也上漲到千貫……”


    “我前田利家此生忠於織田!若有違背,便讓我永墮入阿鼻地獄!”


    前田迫不及待地截斷了他的話,聲音低沉而堅定。


    “是麽?”汎秀的眼神,也漸漸轉為嚴肅,“希望你以後也記住今天的話。”


    …………


    辰時,天開始漸漸亮了,但卻漸漸起了薄霧。五丈之內,就已經看不清方向。仗著熟悉地理的本地人,織田軍終於到達了今川的本陣之前。


    自熱田之後,又有許多分散成幾十人、一兩百人的小隊,穿越今川的前線陣地,匯聚到織田信長的麾下。


    “天佑”的傳言在行伍間散播著,士氣高漲的隊伍,一夜之間跨越大半個尾張國的距離。


    然而經過兩個時辰的趕路,士兵的體力均已經不足。


    休整是必須的,但氣勢也可能會垮掉。


    信長揮著馬鞭,穿行在四散坐成團的隊伍裏麵。


    “那邊!”


    他指著東南的方向,茫茫的大霧裏看不到任何東西。


    “今川軍雖有五千之眾,卻已經中了我的驕敵之計,懈於防備,將領整日隻知酒宴,不知兵事。否則,我們如何能殺到此處,還沒有遇到一個敵軍!況且軍營之內,早已有了我的內應在!”


    丹羽長秀適時站了起來。


    “東海道第一弓取的首級就等著我們去取!”


    “此役我以弱勝強,必將名垂青史!千年之後,天下人亦不會忘記,討取今川義元之人的名諱!”


    信長目光炯炯地盯著南方,許諾到:


    “討取今川義元者,賞金百兩,增俸五百貫!”


    “喔!”


    參差不齊的唿聲,戰鬥欲望又重新點燃起來。


    “諸將,已經休息好了吧……”


    信長拔出了刀。


    “隨我殺敵!”


    “喔!”


    數裏的距離,頃刻便至。


    虎入羊群!


    本該負責警戒守夜的鬆井宗信,此時已經熏然半醉,最外圍的三百人,毫無建製可言,輕易就被衝垮,吞沒,變成了敵人的功勳。


    “直取敵本陣!今川義元就在小山丘上!”


    織田信長的放聲怒吼。


    於是還能執行命令的武將,紛紛帶著屬下衝去。


    連綿的營帳,阻隔住了部隊,織田軍的陣型,也漸漸散亂,隻形成了十幾人活幾十人為一隊的小圈子,不斷地向中軍衝鋒。


    兵法已然無用,全憑士卒膽氣支撐!


    …………


    “敵襲!敵襲!”


    喧嘩和刀光,吵醒了今川家的將領。


    士卒拿起刀劍,就地作戰,卻哪裏擋得住虎狼之師!


    為求速勝,今川義元把精銳部隊分為數隊,盡數譴上前線,而流在身邊的,多半是都是文臣,甚至還包括了接近一千的非戰鬥人員。


    這些隻擅長吟詩作畫的家夥,手下的人自然也強悍不到哪裏去。然而駿河人執掌東海道數十年,豈無一二宿將?


    “今夜的巡守的是誰?鬆井宗信是如何警戒的?該碎屍萬段!”


    岡部親綱一聲怒喝,拔出長刀,鋒刃所向,一個衝到麵前的織田武士瞬間頭身分離。知天命之年的老武士,一怒之威,猶能如此。


    “祖父!”岡部正綱提著長槍,緊緊護在側麵,“其他分備已經不足依靠了,還是先守護本陣吧!”倉促之間,隻聚集起數十親兵。然而岡部乃是今川近侍出身,手下皆孔武有力之輩,一時間居然殺退了織田氏的遊散勢力。


    “不錯!”親綱點了點頭,“織田軍人數不多,隻要本陣不亂,我軍就不會敗!”


    ……


    “敵軍是要直衝本陣!”好不容易衝到本陣的由比正信心頭一震,從身邊的旗組身邊搶過總大將的旗幟,策馬奔向相反的方向,“你們隨我過來,不要讓敵人衝到主上那裏去!”言下之意,居然是要以身相代,吸引織田軍的火力。


    舉著馬印的足輕愣了一會兒,突然丟下手上的杆子,向東邊逃去。


    “懦夫!”


    由比正信氣得直瞪眼,卻一時沒有辦法。


    緊接著就看到一支箭矢飛過。


    應聲而倒。


    久野元宗若無其事地收迴長弓,仿佛殺的不是自己的士卒而是一隻兔子。


    “但有東向者,殺無赦。”


    “你以為你是治部大人嗎?你憑什麽格殺本陣的戰士?”


    死者的隊長怒視著久野元宗。


    “就憑這個!”


    身後刀光閃過,隊長倒在血泊之中。


    元宗的弟弟宗能,高舉著長長的太刀。


    “此刀乃是治部大人親賜,有畏戰者皆可斬之!”


    久野元宗滿意地點了點頭,拿起另一麵旗幟,拍了拍由比的肩膀。


    “我往北,你往南!”


    …………


    “不要管首級,此戰後人人皆有大功!”信長不耐煩地大聲嘶叫,眼角看到一個正在割取敵人腦袋的足輕,舉起馬鞭抽了上去,“聽不懂我的話嗎?我隻要今川義元一人的性命足矣!”


    開戰已經有了兩三刻鍾的功夫,戰死的今川士卒恐怕已經在一千上下,散逃的人數也不在此下,但對方精銳的旗本隊,卻不停地有人加入戰鬥。織田軍依舊占據主動,但己方的傷亡數目,也在不斷上漲。


    以不足二千之軍,斬殺千人,即使敵方手無寸鐵隻知逃跑,也要費上不少功夫。更何況是今川家的士兵呢?


    一整夜的奔襲,休息的時間不足一個時辰,又連續激戰,體力漸漸到極限了。


    織田信長的身邊隻剩下十餘騎兵,丹羽和森紛紛想要帶著人靠上來,卻被他喝走。


    “若不取得今川義元的首級,保護我又有何用!”


    一聲嘶鳴,信長胯下的戰馬突然癱倒在地上,把主人甩出數間遠。


    “吾命休矣!”


    信長緊緊地握住受傷的右臂,心下一涼。


    “主上,請用我的馬吧!”


    附近的一人,把信長攙扶上馬,隨即轉身,抽出刀劍,消失在人潮中。


    “你……”


    居然來不及問他的姓名。


    “殿下!”


    長穀川和岩室從兩個方向。


    “有消息了嗎?”


    “連續殺掉了兩個拿著大將旗幟逃掉的人,不過都不是今川義元!”


    信長咬著牙齒,眼珠快要迸出來。


    “有旗幟也是一樣!就說義元已經被……”


    “殿下三思啊……萬一被揭穿,士氣就全部崩潰了!”


    “混賬!”


    信長揮起馬鞭,狠狠地抽在地上。


    前田和平手,這個時候在幹什麽?


    ps:(以下不在收費字數內)


    首先,書評區最近發言的人很多,這讓我非常非常高興。


    一直有人說我的書裏配角太亮,主角太弱,於是準備在這裏讓主角來一次影響天下的舉動,於是有了這次安排。然後書評區又有人說太過於弄險。


    轉頭看了看,我覺得是自己沒有寫清楚。本來這就是一場十分慘烈的合戰,戰死的大將非常多,可以說沒有那裏是安全的。詐降的話的確是弄險,不過我的原意裏麵,並不是完全是詐降,一方麵投降,一方麵又與織田保持一定聯係,如果今川家逆轉了曆史,完全可以假戲真做。


    不知道這個解釋能否被接受。平心而論,我的長篇寫作經驗也的確是不夠,很多地方隻能通過各種手法彌補,希望以後能夠慢慢進步。


    又及:有人說此時擔憂女人太過兒女情長,這一點,“冷笑卿”的發言倒是符合我的意思。至親陷入危險,會擔心,這是主角人性的一麵;然而雖然擔心,卻不表露出來,同時盡力壓下去,不至於影響判斷,這是適應了亂世的一麵。


    再及:有人說太重視庶長子不利於日後安排。可是,我並沒有說這個孩子是“子”啊。


    這本書發到起點以後,一直是非常的小眾。一方麵題材固然太偏,但更重要的,還是我個人筆力和耐心的問題。是以,在此誠摯感謝至今還在支持我的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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