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佐第二日又將小竹子提上來審問,他問得與昨日一樣,小竹子說得也與昨日一樣。呂佐一直在觀察著他神態眼神,判斷小竹子是不是在撒謊。


    “小竹子,你可識得王世衡?”


    “識得,他是竹林村的裏正,我父親與他關係甚好,他常常來我家,我喚他王伯。”


    “竹林村的人以何為生?”


    這是一句莫名其妙的問話,與案子關係不大,引起了小竹子的警覺,“不明白大人所指何事。”


    呂佐冷笑一聲,道:“據本官所查,你村上三百一十四人在籍人口,符合兵役的年輕人有九十三人,可是最近五年來,卻沒有一個人去做兵,這是為何?”


    “小……小人不知。”


    “這些人全部繳納了銀錢來抵了兵役徭役,竹林村的百姓很有錢哪!”


    “大人明見,竹林村雖然都是農戶,但絕大部分人家的主人都是讀過書的,秀才出身的有很多,也有進士……”


    “一百二十五戶人家裏,倒有七十多位秀才,二十多位進士,你們這個小村子裏當真是藏龍臥虎啊!我倒不知這些人為何這麽巧合湊在一起。”


    “小人也不知。”


    “小竹子,你為何不到府裏也考個秀才?”


    “大人,父親說我隻識得字,能讀書即可,又說我資質低下,不讓我去考秀才。”


    “你不覺得這很奇怪麽?聽說杭州府每年都會舉薦你們村裏一些才學高尚的人去參加鄉試,這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都是極難得機會,可你們村裏竟然沒有一個人去,這是為何?”


    “小人……也不知。”


    呂佐又冷笑了幾聲,道:“你一問三不知,不怕我的王法嗎?”


    “大人,小人迴家探望父母,恰好遇到村裏大火,我本是一個孤兒,多虧義父義母,否則我可能還在廟裏做個和尚,也或者遊蕩在街頭,凍餓而死。村裏人和睦相處,家家安居樂業,我在外時夢裏也想迴家與他們團聚,怎麽可能發一把大火燒死了親人,還請大人明察。”


    “你說得本也有些道理,但一來火災發生之時你恰好便在那裏,別人都燒死了,你卻毫發無損;二來有人指證於你,而你的身邊恰好也有引火之物,因此你的嫌疑最大。”


    “大人,指證於我的人是哪個?我千裏迢迢迴鄉,身上攜有打火工具豈不正常?”


    “指證你的人便是山下廟裏的和尚。”


    “請大人明察,這座廟小人熟知,正是那裏的和尚收留了我,我與他們極為熟識,自從我認了義父義母之後,一年中我倒要多次去那裏幫著做活,從來沒有忘卻他們待我的恩情。這些和尚也都與小人廝熟,現下請他們上來跟小人對質。”


    “不是他們,是他!”


    “火災那日,小人確是在火場見過一個胖和尚,但小人卻不知道他便是寶成寺的,這附近寺廟甚多。”


    “你明明早已經知道這和尚已經死了,卻要我找他與你對質,這不是故意為難本官麽?你越這樣跟我打迷糊陣,我卻更加懷疑你。”


    小竹子一驚,沒想到眼前這人如此精明,看來他在審問自己之前早已經將事情打聽得明白。他低下頭去,不再言語。


    “小竹子,竹林村百姓既然都是你的親戚鄉鄰,你如何不肯幫我?我定要查明此案,給這些死難的百姓一個交代!”


    小竹子抬起頭來,他第一次認真看著坐在案前的那個官員,這個人年紀四十來歲,兩眼放光,正盯著自己。


    “還望大人明察,還小人一個清白,小人心裏也是痛如刀絞。”他這幾句話發自肺腑,呂佐聽得明白。


    呆子見連續兩天提審了小竹子,很有些為他擔心。看見小竹子安然無恙地迴來,瞪著眼看了他半晌,才道:“你莫不是真的犯了什麽罪,我在裏麵住了二十年,從來沒有人來審。”


    小竹子沒有好氣,自己已經在裏麵呆了將近一年了,整日跟他關在一起,他太想早點出去了,剛才那個官員說得對,他要為村裏的人找迴公道。


    “我犯了什麽罪,我犯的便是殺人放火的罪!”


    呆子見小竹子有些懊惱,坐下來道:“我隻問你,你不說就算了,我卻懶得管你的事情。”


    小竹子見他有些傷心,想到這個呆子原是關心自己,這樣做有些過分,道:“我沒有犯罪,被冤枉的。我……我好想早點出去!”


    “外麵有什麽好!在這裏有人送吃的,也沒有人打擾。”


    “隻有你這樣的傻子才願意整天呆在這裏,這是牢房!多少人避之不及呢,你在這裏住了二十年,不知道哪些人才會來這裏麽,多少人整日都想著早點出去。外麵的世界自由美妙,哪是你這呆子能懂得的。”


    呆子沉默了一會兒,道:“小竹子,我跟你說,外麵真的不好,人們互相說謊話,欺騙你、勒索你!有些人看上去似乎對你很好,但他們總是有從你身上獲得好處,如果你沒有,隻能被人欺壓。”


    “呆子大哥,你說得有道理,但是你沒有經曆過,你不出去,不是因為你什麽都知道,是因為你害怕出去!”


    “是的,我以前是害怕,後來我什麽都知道就不怕了,小竹子,你聽我說,外麵真的沒有什麽趣味。”


    “像你整日這般不是坐著就是躺著,就有味道啦?”


    呆子愣了,小竹子的問題似乎一下擊中了他,他不再說話,翻了個身,麵向牆壁,嘴裏嘟囔著什麽,小竹子習慣了他的這種沒有意義的自言自語,隻坐在那裏一個人發呆。


    兩個人都著沉重的心事,晚飯送進來沒有一個人去動。軍漢見二人都沒吃飯,冷笑著將飯收走,口中卻道:“老子倒黴,遇到你們這一對兒活寶,每日裏隻管發呆,也沒有家人來看,一分孝敬也沒有。”


    小竹子聽得院裏巡邏的打過了三更,仍然一絲困意也沒有。他坐起來,忽然窗外人影一閃,一把細長的黑劍伸了進來,晃了幾晃,粗木所製窗框便給削斷了。


    小竹子隻看了那黑劍,便知道冷鐵心又來了。他看了看呆子,見他仍然對著牆壁,也不知道他睡著了沒有。


    冷鐵心跟著金小乙從窗子鑽了進來,金小乙卻先到門前聽了聽動靜。小竹子聽見嗤的一聲響,走廊裏的那盞油燈便熄滅了。


    屋裏隻剩下窗外灑下的月光,隱約看見兩個人影立在地中央處。隻是冷鐵心更為瘦削,如同一枝利劍,一動也不動。


    金小乙突然動作如風,在呆子的身上點了幾指。兩個人來前做好了充足準備,隻怕要與那人激鬥一番,哪知輕易便被自己點中了穴道,觸手處隻覺這人肌膚甚是柔軟,似乎半分內力也沒有。


    他看了看冷鐵心,冷鐵心卻搖了搖頭,突然一劍刺出,那柄細長的劍身穿過呆子後背,直透前胸。小竹子啊了一聲叫,冷鐵心全沒想到這次竟能輕易得手,他動作如電,接連又刺了三四劍,這才放心下來。


    金小乙見冷鐵心已然得手,一顆心才放下來。突然又覺異樣,他伸手在呆子後背上一抹,著手之處一點血跡也沒有,竟似這人沒有受過劍傷一般,他大吃一驚,身子向窗邊縱去。冷鐵心武功雖高,腦子的反應卻慢,見金小乙大驚小怪,鬧不明白他在搞什麽玄虛,正要發問時,卻見那呆子翻過半個身子,坐了起來。


    冷鐵心一生所曆風險無數,從未見過身上要害中過四五劍之人還能若無其事,腦子裏閃過“有鬼”二字,也像金小乙一樣向窗子縱去。金小乙哪還顧得小竹子,見冷鐵心從窗口竄出,緊跟著也縱了出去,二人也不搭話,隻管展開輕功一路向前飛奔,直奔出四五裏,這才停了下來。


    “如何,我說得沒錯吧?”


    “他不是人,他是鬼!”


    小竹子見事情來得突然,去得更加詭異,瞅著呆子,見他麵容如常,隻坐在那裏發呆。


    “你……你沒事麽?怎麽不流血?”


    “用劍刺我的人是不是上次來的那個人?”


    “對,這個人很厲害,你中了他幾劍,沒事麽?”


    “他傷不了我。他為什麽又來了?幹麽要用劍刺我?”


    “他們……他們是來找我的,上次你將他趕走,他……又來了。”


    “上次是他一個人來的,這次來了兩個人。既然他們要找的是你,為什麽卻來用劍刺我?”


    小竹子當然知道冷鐵心為什麽要殺掉這個呆子。他不知道要不要把實話告訴他。這些本來平常的疑問到呆子這裏解釋起來就困難得緊,十有八九還要用更多的話來解釋他新產生的問題。他長歎一聲,覺得應付眼前這個人不比應付冷鐵心更加輕鬆。


    “我好像明白了。”呆子突然道,“他們是擔心明天有人問起來,怕我說出他們的名字,是吧?”


    小竹子隻好抬眼看著他自顧自地解釋,果然呆子又道:“可是,我並不認識這兩個人啊,他們又何必擔心我會說出去。”


    小竹子仍舊瞅著他,呆子嘟囔了半晌,接著道:“怕我說出去,隻要告訴我就可以了,何必要殺死我……”


    小竹子見他呆得可以,氣得笑了,剛要說話,呆子卻又說道:“上次他來的時候,我已經卸了他一半的內力,這人隻用了幾個月就又恢複了,他很厲害啊!”


    “你卸了他的內力,什麽意思?你是說把他好不容易練成的內功給……給怎麽啦?”


    “哦!內力練成會很難麽,這個我可不知道。上次我一下毀了他大半的內力,這可有些對他不住。”


    “你……你是怎樣將那人的內力卸掉的?”


    “很容易啊,你要是想學,我可以教你,隻要一下就能學會,不過你既然說內力很難練,這樣做可不大好,你還是別學了。”


    小竹子見他天真到這樣,道:“那人是個全江湖都曉得的壞蛋,你卸了他的內力,不讓他再到外麵去害人,那不是做了大大的好事麽,又有什麽慚愧的。”


    “他幹麽要去殺人,大家都和平相處,那有多好!”


    “你這呆子,又來說傻話,果真那樣的話,你又何必二十年呆在這麽一間房子裏,美食吃不到,漂亮衣服穿不到,外麵那些鮮花呀、小鳥呀你都看不到,何況還有……還有許多漂亮的姑娘呢……”


    呆子撓了下頭,半晌道:“原來是這樣,書上說得果然是對的,有陰便有陽,有善便有惡,有好便有壞,有黑便有白……”突然之間,他跳了一下,雙手拍了幾拍,道:“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小竹子見這麽淺顯的道理到現在才弄得明白,氣得什麽似的,白了他一眼道:“可不是麽,你原來不僅是呆子,更是個傻子!”


    呆子猛然間明白了一個道理,欣喜之餘,卻不在意小竹子對他的嘲諷,口中不住喃喃自語。


    “他們幹麽要纏住你不放?上次給過一次教訓,這次又來,你……莫不是你傷害了他們,也或者是傷害了他們的親人!”


    小竹子聽他嘮叨得可笑,道:“你可知我為什麽給關了進來?”


    “聽看牢的軍子說過,你好像是把哪裏給點著了。”


    “不是我放的火,他們冤枉了我,現在也不肯放我出去。”


    “那……這兩人為什麽來找你,難道你放的火把他們家燒了麽?”


    小竹子用一根手指點著他的鼻子道:“你不要再問啦,我告訴你火不是我放的,他們冤枉了我,現在官府和他們都要把我殺了來抵罪,你曉得了吧。”


    “既然如此,他們幹嘛不把你放出去,那兩個人幹麽偏偏要來找你?”


    小竹子間目瞪口呆,想了半晌, 突然間跳了起來,大聲道:“哦!是啦,一定是他們自己放的火,卻賴在我的頭上,現在他們是要來殺人滅口來著!”


    呆子長長鬆了一口氣,道:“哦,你這樣一說,我倒放心了,看你也不像是放火的人。”


    小竹子卻又道:“不對!不對!上次冷鐵心來,幹麽不一劍把我殺了幹脆,這次來卻又先在你身上刺了這麽四五下,不對!”


    呆子道:“或者他們要把你劫了出去,折磨你一番才殺了。”


    小竹子道:“不是,你不懂的,那個冷鐵心最是心狠手辣,他做事情從來不管那許多,說殺便殺,哪有這麽猶豫的。”


    呆子又撓了撓頭,說道:“這事情變得這麽有趣,我真想知道是怎麽迴事啦,不如咱們……唉!”


    小竹子奇道:“你覺得這事有趣?他們是要殺我!你倒覺得有趣,你不是說外麵的事情最無趣麽,如果你覺得有趣,你幫幫我,咱們把這件事情查個水落石出。”


    呆子眼睛瞪著小竹子,道:“你是說幫你?怎麽幫你,你是要學會將月亮定住麽,還是要學把他們的內力都卸掉的法門?”


    “咱們兩個到外麵去,我要查查究竟是誰放了這麽一場大火,他們害死了我義父義母,還害死了我們竹林會裏好多義士,這個仇我非報不可!”


    呆子聽說到外麵去,雙手連搖,道:“不去不去,我隻答應你,如果那兩個人再來,我不讓他們傷害你就是,你要我出去,我是死也不會出去的。”


    小竹子忽然站到門邊,大聲喊道:“來人呐!”


    呆子道:“天還沒亮,你是不是因為沒吃晚飯,早就餓了得很了,可是不論你……”


    “我是要現在見那個當官的,我找到教我放火的那個人了!”


    “你剛才還說火不是你放的。”


    “是我放的,並且我也找到了指使我放火的那個人啦!”


    “真的麽?那人是誰,良心太壞啦!”


    “就是你啊,不是你指使我放的那場大火麽?怎麽這麽快你就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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