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逋這次出來,還有一件心事,他已經年逾花甲,如今看起來尚算得健康,但陳摶當年曾經以易經為他推過壽命,說他何當活在六十有五。林逋自知沒有老祖那份能耐本事,但年過六十在當時也算高壽。隻是老祖揚托未能實現,不免心中不如意。想到這次出行當為人生最後一次,是以頗有心事。


    連續兩年多,他不斷遊曆,大江南北巡遊多遍,仍是未逢其人。又到八月仲秋,思鄉之情再也無法抑止,縱起師傅所授縮地之法,一日便到錢塘,上得山來,行到家門前時,遠遠便以聞聽到鶴鳴之聲,心中大快,卻見大門已經上鎖,顯是家中無人。


    他心中疑慮,看那鎖時顯見是已經幾個月沒有打開過了,他身上並沒有帶著鎖鑰,繞到後邊竹籬外邊,後門也鎖得緊緊的,沒有奈何,隻好三根手指捏了法訣,念動咒語,運起遁形之術,穿牆進來。


    走進屋內,但見室內桌榻之上所積灰塵已經甚厚,房簷屋角之處蛛網交織,知道自家已經幾個月沒有人住了。那一家三口人何故離開無從可知,林逋隻好自己動手打掃了,幸好後園池塘之內有魚有蝦,這十幾隻鶴兒倒也活得安然。


    他這七八間茅屋建在山腰之間,平時少有人來,離他最近的村落也要四五裏地,平時人們都知道他清高自許,平凡之人也難以登門,是以也無從打聽消息。沒有奈何,林逋隻好自己動手打掃了三四天,這才勉強恢複原樣。


    這一日他要將床鋪移至室外晾曬,忽見床下那隻盒子上也積滿了灰塵,林逋長歎一聲,將它拖了出來,入手隻覺異樣,這盒子輕了許多。林逋心裏大驚,打開盒子,隻叫得一聲苦,盒裏三本師傅所傳的書已經不翼而飛,隻剩下自己平時所積攢下的一些詩篇,原來裝在裏麵的木劍他出行時卻隨身帶著。


    林逋坐在地上呆了良久,起身到桌前,擲出三枚銅錢起卦,卦成之後心裏已經有了計較,三本書必定是被呆兒取走了。


    原來前年仲秋節,林逋隻把月亮定在空中做法,這個呆兒卻被深深震撼,但林逋執意不肯教他法術,又暗自離開了孤山,這個孩子呆性大發,就想也下山去尋林逋,但父母死活不依,日日加緊看守,終於不能成行。


    這樣一直過了半年,孩子呆性稍減,二人也終於鬆了一口氣。哪知一個月圓之夜,這孩子竟然偷走了床下的三本書私自下山去了,在他心目之中,林逋的神奇定然與這三本書有關係,因為那天正是他要自己到相同的盒子裏取了木劍。


    但他自小有父母相伴,一絲一毫的社會經驗也沒有。空拿著三本書終究解決不了饑餓問題,又不好意思來討,走到街上,見到攤位上擺滿了食物,隻伸手拿了便走,也不覺得這樣做有什麽不對,人家哪裏肯讓他這般離去,隻有告了官,官家便將他捕了去。


    到了官廳,人家審他,他也隻會瞪了雙眼隻顧發起呆來,以為他故作癡傻之態,便將他下了獄裏關了十來日。待放出來時,他又不曉得長記性,仍是拿了人家食物便吃,又被拿了,一來二去,人家才知道他是個呆子,便不肯再將他下到牢裏去。


    哪知這呆子從此竟知道了好處,覺得這牢中有人管吃管住,還沒人打擾,便隻願意住在牢裏呆著,每日隻拿了三本書來讀。如若把他放了出去,他便再找辦法犯了錯誤進來,這樣一來,官家也嫌他麻煩,便由著他性子,隻管他在牢裏住著,大家都省去了多少的煩惱。


    林逋自從知道三本書籍被這呆兒取走,一顆心倒放了下來,他知道這呆子必是要讀書學那等法術,必會珍視,那書再也不會丟失,他算了方位距離,知道這孩子離自己並不太遠,便想下山來尋。哪知一切都是天數注定,林逋這日早晨起來,便覺身子不適,隻想掙紮起來,卻無法起身。身邊沒人照顧,過得兩三日病情日益重了,恰好有一位朋友前來探訪,見他病得如此厲害,想要請個醫生來,林逋卻隻搖頭,告訴這位朋友一件心事,要他幫忙將自己家中原來的那個呆兒找到,尋迴三本書來。


    朋友以為他是為這三本書的事情以致病到如此,林逋告訴他自己便在這幾日將要離世,如能尋到三本書,務必要將之在自己墳前焚化了,朋友知道林逋的能耐,含淚答應了,沒過幾日,林逋果然撒手離世。


    隻是這呆兒卻哪裏去尋,朋友多方尋找,隻是半點音訊也沒有,時間久了,此事便擱下了。


    要知道一切皆是定數,這三本書合當來到這呆子手裏,他在牢裏一住二十餘年,年齡早已過了五十歲。原來管著他的獄卒或死或離開,後來的人誰也不知道他的真實來曆和身份,時間久了大家也都不以他為意,外麵從來也沒有人來找他,這老呆兒竟將這牢房當成了自己的家。他早將那三本書的內容讀得精熟,哪有一本書能經得起他日日夜夜地去讀,早就爛沒了。他雖呆,人卻不傻,見那些書爛得不行,便把書的東西都背了下來,其實背誦也不是難事,隻因為那上麵的內容他讀過何止千遍。世人哪裏知道杭州府的牢子裏竟然住著這麽一個異人。


    再到後來杭州獄裏人滿為患,本想放了他出來,他卻哪裏肯去,別人把牢裏當成地獄一般可怕,在他看來外麵的世界才真正是地獄。


    沒有辦法,知府隻好找了當地的禁軍指揮使司,將就給他找間牢房來住,好在他並不在意吃喝。於是將他又轉到了指揮司的牢裏來住,這呆子隻要不出去便好,別人隻道在牢中的日子度日如年,隻有他過得比神仙也快活。陳摶若是地下有知,也隻有苦笑罷了。


    那日吳山山腰處的一場無名大火,將整個的竹寨燒得幹淨,兵士將小竹子當作最大的嫌疑人抓捕迴來,本想找一間單獨的牢房關押起來,哪知三間單人牢房裏都有了人,沒有辦法,突然想起這呆子住的屋子來,便將小竹子也關在了這裏。


    小竹子被這呆子無意中打通了任脈,救了一命,特別感激,便想與他親近一些,哪知這呆子一個慣人了,很少與人說話,至於世間的人情世故他更是一概不知,見小竹子跟自己交談,要麽置之不理,要麽就瞪了眼睛不明所以,弄得小竹子也糊裏糊塗。


    再過了十幾日,小竹子覺察出這人的秉性並不是真正的癡呆,隻不過是有些性格獨特罷了,若是平常人並不把呆子放在心上,但小竹子親眼見到他隻是一抱便讓江湖之上令人聞之色變的冷鐵心差點送了性命,再加上他輕易就打通了自己的任脈,便知道這人實在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他的義父黃彥升在教他讀書識字的時候,也不斷地將世間的事理講給他聽,義父曾經告誡過他這世上人人不同,有些人誇誇其談,實際上卻是草包一個,有些人少言寡語,其實心裏著實不可小覷。這個獄友年紀比自己大著二三十歲,言語之間卻處處都透著五分天真,三分癡呆,還有兩分說不出奇怪,小竹子覺得此人不可輕視。


    這日又是十五,小竹子也不記得自己已經在牢裏呆了多少日子,他隱約記得這已經是自己在牢中過的第九個十五之夜了,那麽至少已經有九個月了。寒冷的冬季已經過去,天氣逐漸熱了起來,自從任脈被打通後,小竹子已經頗能適應冷熱,因每日中他倒有大半的閑暇時間,以前總是有些無所事事,現在他卻每日都堅持練功,室內狹小,伸拳扯腿空間不夠,他就安心打坐養氣,任丹田之中的越來越厚的內息不斷在任脈之間遊走,他卻不知道,這個小周天每運行一次,自己的內息便也厚了一分。


    外麵月光透過小窗子斜射進來,映得牆壁雪白。小竹子在睡夢之中也覺得內息仍在流轉,他張開眼睛,發現呆子正站在地中央比劃什麽,小竹子早已經習慣了他的這些行為,並不吃驚,但覺得好玩,就偷偷坐起,仔細看他動作。


    隻見呆子滿臉都是微笑,他雙足不丁不八,一隻手捏著一個劍訣,另一隻手虛握著,似乎在拿著一件什麽東西,他嘴角不住開合,似乎在叨咕什麽,突然他輕聲喝道:“疾!”便立住不動。


    等了一會兒,那呆子自顧走到窗前,抬頭看窗外的月亮,小竹子此時看不清他的臉色,但他雙手負於背後,似乎很得意的樣子。


    過了良久,小竹子才覺察出有什麽不同的地方來。原來那斜射在牆壁上的月光一直都沒有移動,這可奇怪得緊。小竹子不由脫口而出,問道:“你是在看月亮麽?月亮怎麽不動啦?”


    那人忽地轉迴身來,問他道:“你……你說什麽!你又看不到月亮,怎麽知道月亮不動啦?”


    小竹子吃吃一笑,道:“看不到月亮,我還看不到月光麽!”說罷用手指著牆壁上的月光。那人迴過頭來,看著一片雪白的光亮,點點頭道:“這倒是真的,我沒想到。”


    小竹子剛要再問他,卻見他又捏起一個訣來,輕聲喝了聲“疾!”突然之間屋子竟然暗了下來,那暗卻不是一下子黑暗下來,而是逐漸是變得暗了,最後竟然成了一片漆黑。


    小竹子張大了嘴,半天作聲不得,過了好久才結結巴巴問道:“你……你……把月亮變沒了?”


    “這不過是個戲法而已,你覺得有趣,我二十多年前也是這樣認為的,現在看來,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他語氣平淡,似乎並沒把這個變化當成多麽了不起的大事。


    “戲法?你把這個叫作戲法?”小竹子從草席上站起身來道:“月亮啊,你把月亮定住了,又讓它消失了,你……你好厲害!”


    “孩子話,沒什麽了不起,你也可以做到。”


    小竹子激動起來,說道:“我……我真的能做到嗎?”


    “這很容易,隻要你想做,我可以教你。我以前也想跟別人學這個,可那個人太小氣,他不肯教我,還躲開了,我……我好久沒見到他啦!”


    “你是說,你自己學會的?沒有人教你,你自己就學會了,是嗎?”


    呆子坐下來,長長歎了口氣,又躺下去,半天才道:“是啊,沒有人教我,我隻好自己學嘍,你要願意,我也可以教你,卻不必像我一樣,追著人家,人家也不肯教,我不想做那樣的人。”


    “我……我想學,我真的想學,這可真有趣,你教我吧,我拜你為師。”


    “不要不要,你不用拜我,我也可以教你,不過我現在太困了,等明天睡醒了再教你吧,也不忙在這一時,是不是?”


    小竹子見他似乎顯得意興索然,遠沒有自己這般的熱情,想到這是求人,雖然心裏渴望得緊,嘴上卻道:“是是,不忙不忙,這忙什麽,你先睡覺,咱們明天在學也不遲,卻不知道要學多久?”


    那人翻了個身,把臉衝向牆壁,半晌才道:“也不要多久,很容易學會的,大概有個三年五載就可以學會了。”


    小竹子本來已經坐下,聽他這樣一說,嚇了一跳,道:“什麽!我沒有聽錯嗎?你是說要學三年還是五年,是嗎?為什麽要那麽久!”


    那人似乎睡熟了,並不答他的話。小竹子見他這樣,隻好又坐下來,將身子靠在冰涼的牆壁上,覺得那牆壁很是潮濕,是不是要到伏天了呢。


    “其實要學這個真的很容易,我以前不會的時候也覺得很難,其實真的很容易,你不必難過。”那人突然喃喃道。


    “你剛才說要學三五年,那不是要很久,這要是不算難,怎麽才難呢!”


    “學這個真的不難,一下子就可以學會,隻是要學這個之前,還要先把別的一些東西學會,然後又要再學一些東西,再學一些,就差不多了,當時候你隻要念一些咒語,就學會了。”


    小竹子聽了他的話,知道這呆子又犯了呆病,但他這樣一說,小竹子也就明白了,果然是要念動咒語,那麽這個人應該是道士了,但他卻一點也看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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