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夜晚,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清輝如水,給四月下旬的梁州帶來些許清涼和安謐,夜色淨美。泓大寺寂靜地屹立在周水之中,似是睜開佛眼,打開佛光,借著這月光無息注視著人間的一切美好與不雅。


    秦壽拉下三塊巨大幕布,雙手背後,站在大雄寶殿之中,靜靜地欣賞自己兩個月來的作品,中間是佛祖釋迦牟尼,右邊是藥師佛,左邊是阿彌陀佛。他每次都是這樣,完成作品之後,都要仔細觀察一番,似乎有種滿足感和成就感,又似乎在尋找瑕錯之處,以求功進。雖才三十多歲,秦壽卻已是兩鬢霜白,身微佝僂,在外人看來已有四五十多了。大殿正中的佛祖釋迦牟尼善目輕閉,卻顏慈看著他,像是能化解世間一切苦難與怨仇。


    突然殿外傳來一平靜而低沉的聲音:“桃枝,別來無恙。”


    秦壽一愣,良久陰沉道:“明月,你還是找到了為兄。我知道這一日終會到來,但比我想象的要早得多。我以為你至少十年才能找到我。看來師弟在軍中沒白磨練。”


    站在殿外的男子聲如死水道:“你為何要殺害霞妹和我兒石頭?”


    秦壽緩緩道:“明月,為兄如果說當時醉後一時失手致弟妹與石頭侄兒而死,你信嗎?”


    那男子眼睛微濕,聲色俱厲道:“我信,但這不能成為你殺人的理由。我和師妹視你如親大哥,石頭視你如親大伯,你如何下得了手?師傅待你如親子,最終卻怨恨病死。為什麽你要這樣?”


    秦壽哼哼一笑,反唇譏諷道:“待我如親子?那師傅為何將霞妹許配於你,而非我?我那日聽到師傅將霞妹嫁於你時,心如刀絞,淚流心底。我劉家在當地書香名門,仕途商道均行大周。自年少時,為兄一見霞妹,就心有所許,摒棄仕途,隨師傅學習,以期來日三媒六證,明媒正娶霞妹。哪知人算不如天算,師傅卻在霞妹及笄之後就將她許配於你。你說為兄心裏是什麽滋味。為兄自認為家世比你好,才華比你高,可我就是想不明白,師傅為何要這樣做。難道就因為你功夫高強,箭術無敵?可夫妻過日子也不靠這些呀。為兄也曾多次勸自己想開往事,也曾想外出朔州,以斷思情,可為兄心中卻似有魔咒一般,每日都想見到霞妹。那日夜晚,為兄又想起了霞妹那桃花般的活潑麵容,自斟自飲,情不自禁就走到了你家。那晚,為兄多年壓在心底的情緒酒後爆發,侄兒石頭見我抱住霞妹,前來拽我,咬我,我揮手推他,他後退頭碰桌角倒下。霞妹此時像瘋一般喊叫,撕咬於我,我也不知當時所想,就用手捂住了她的嘴鼻,不一會霞妹就倒地不起。我用手試了試二人鼻息,已無氣息。我這時酒過人醒,驚出一身冷汗,也不多想,奪門而出。為兄知道紙包不住火,總有一天你會找我報仇。我一路東躲西藏,風餐露宿,行走僻徑,可以說如月夜孤雁、喪家之犬、脫鉤之魚,承受著身體與心理雙重壓力,已是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了,連自己引以為傲的手藝也隻能在夜間偷偷施展,是何其可悲呀。”


    那男子厲聲喝道:“劉桃枝,你罪有應得。四年了,蒼天有眼,不負有心人,終於找到了你這殺人惡魔。自得知妻兒和老丈去世,唯一支撐我活下來的就是心中不滅的複仇之火。我尋遍了大周黃河以北之地,殺了貪官祖珽和穆提婆,然後南渡黃河,終於在此尋到了你這個兇手,而我也因你變成了殺人惡魔,也許官府會將我緝捕歸案,然後在午門砍下我的頭顱,但我一點也不後悔。一切該結束了,在佛祖麵前你將永世不得超生。”


    秦壽仿佛沉浸在自我之中,緩緩淡淡道:”這些都不重要了。霞妹麵若嬌花,眼若秋波,笑逐顏開,為兄一生都忘不了,心中女人隻有霞妹,弱水三千,隻取一瓢。但我到現在還是不服,師傅為什麽把霞妹嫁於你這個外族粗魯之人。若霞妹嫁於我就不會發生慘劇。世上沒有人比我更愛霞妹。”說完向香案疾跑而去。


    秦壽跑到香案前,從案布裏抽出一刀,欲轉身向那門外男子殺去,可他已無法動彈了,一支利箭穿心而過,將他死死釘在案上。秦壽一口鮮血噴至案上,案上的刀筆袋盡染血汙,刀從他手中緩緩落在地上。佛祖仍在靜靜地看著他,看他死去。


    那男子進殿前來,看那死去之人,正是劉桃枝,箭翎沒入其身。他將幕布塞入劉桃枝兩腿之間,鮮血緩緩地從胸前和背後的箭孔中流出,滴在地上的幕布中。


    那男子扯開刀筆袋,不想用力過度,鎖袋絲繩斷裂,懸袋銅錢應聲蹦出,落入香爐之中。男子從袋中取出一把刻刀,擦拭幹淨,看了看,揣入懷中,將袋子扔入幕布,拆下案布,將香案擦拭幹淨,也扔入幕布之中。然後向後拖動屍體,使其與箭矢分離,讓屍體坐在幕布上,撿起案布,將屍體上箭孔緊緊紮住,減緩流血。最後用巨大幕布將整個屍體裹住,又用一塊幕布將地上的血跡擦拭幹淨,且重新將香案擦拭了一遍,之後他從香爐中撿起那枚銅錢,用幕布擦拭一番,但銅錢一麵刻有大周通寶四字,凹凸不平,血跡無法全部擦淨,他隨手將銅錢丟入殿中功德箱,然後擦淨地上些許汙血,用其餘兩塊幕布將刀和箭連同屍體一起裹緊,扛起後奪門而出。


    那男子來到寺廟院外一荒僻水岸邊,從地上撿起一根繩索和一大石,綁在屍體上,推入水中。水麵泛起絲絲漣漪,迅速平靜。男子靜靜地望著水麵,淚水從眼中緩緩流出,滴入水中,隨水流向遠方,似要與那無法再見的親人相遇。清風徐來,楊柳拂麵,月光隨著微波不停閃爍。男子不再停留,轉身離去。


    那男子在梁州待了十天,在坊間未有任何衙門緝兇消息,便心安下來,準備在汴水街置辦些途中用品。其實,他現在大仇得報,也不在乎什麽了,在哪裏住都是一樣,他已無家,四海為家。


    男子正在街上逛著呢,突然就看到一處熱鬧非凡,進去一看,一老道坐一桌前,桌上有弓箭,旗上有字,原來是射箭得金,準備一試,轉念感覺不對勁。這道士何意?還是他金子太多?還是他是官府之人?一陣三連問,打消了男子射箭的念頭。可心裏老惦記著那塊金子,以後跑路途中用錢的地方多著呢。


    在隨後的八天裏,他天天來到這裏,幾乎走遍了附近的地攤店鋪,茶館酒樓和大街小巷,除了尋常巡街衙役外,再也沒見過任何其他可疑之人,於是在第十天他終於再次來到老道的箭場,拉弓搭箭,向那盤孔射去。


    此人正是斛律光。


    正所謂:佛光天眼觀世間,兇神惡煞終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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