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增加《記錄冷凍人在二一五五》的可看性,劇組同我商議後,推出了一擋《我愛廚房》的小節目,利用我每天中午做飯的時間為觀眾介紹一兩道菜的做法。這完全是受觀眾的啟發,因為每天都會有人問我你今天吃些什麽,你喜歡吃什麽。因此盧奧提出不如做一個這方麵的小節目,大家一致讚同。經過一翻準備,節目正式開播,每天上午十一點關閉虛擬客廳後,我又準時走進廚房,係上圍裙拿起鍋鏟菜刀,擺一副居家男人嬉皮笑臉的樣子,一邊操作講解一邊插科打諢,開始了我的廚藝秀。   節目播出後很受歡迎,觀眾反響強烈,中午這個時間段的收視率很高。為了讓節目看上去像那麽迴事,劇組為我搜集來大量的菜譜和烹飪方麵的書籍,這些裝幀精美的書冊很快堆滿我的床頭,不久又堆滿洗手間裏馬桶邊的小書架。每天早晨起床後我第一件事是上洗手間,坐在馬桶上抄起一本菜譜書認真鑽研起來,看著菜譜上那些讓人垂涎欲滴的實物圖片,一天的工作計劃便醞釀在心。走出洗手間我已經是胸有成竹,撕下那頁菜譜來交給劇務,他拿著菜譜就向菜市場直奔而去。有時候要配起全菜譜裏的原料還真不容易,他必須滿大街的跑,一家一家的菜市場尋問,還要在十一點之前準時趕迴來。每次他累得滿頭大汗地趕迴來時,都免不了要一翻叫罵:誰出的這餿主意,什麽b《我愛廚房》,我的腿都快跑斷了,明天不幹了。一邊罵一邊捶打著自己的大腿。可第二天大早我前腳剛走進洗手間,他後腳就趕來了,守在洗手間門外,不停的催促道:冷動人,你快點拉,把菜譜早點給我,上午的時間太短,眨眼就過了。我打趣說:你別催,越催我越拉不出來。外麵馬上就安靜了,傳來他踱來踱去的腳步聲。沒多久我養成了一個壞毛病,坐在馬桶上如果不拿本菜譜翻翻,就無法順利的方便。就這樣,每天早晨坐在馬桶上我攻讀下大量烹製美食的書籍,撕爛了一本又一本菜譜,漸漸有了今後要當一名美食家的念頭。

    做這個節目最大的好處是可以經常給自己解饞,有時候免不了要假公濟私,自己想吃什麽就做什麽,菜做好後還要下手快,不然就被劇組其他的人哄搶一空,這是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候。有時候其他人為了解饞會堵在洗手間門口央求說:冷動人,我們今天是不是改吃香辣蟹。或者說:今天是不是換個口味,吃水晶肘子好不好。我坐在馬桶上大聲宣布說:今天吃蔬菜沙拉。他們立即一臉的悲哀,嗚唿離去。這時候我做廚師的感覺已越來越好,動不動就做出讓人驚豔的美味,別說是他們,就連觀眾看了都流口水。這一天我剛好做了一道怪味三文魚,正要坐下來大快朵頤,一片魚肉還沒夾到嘴,就聽盧奧在導播間急唿:“冷動人,請速來客廳,有客人來訪。”我以為又是大家的惡作劇,極不情願放下手中的美味,心中納悶:現在是吃飯的時間,客廳早已經關閉了,以前我從沒有在這段時間接待過觀眾。可盧奧不同劇組其他人,他在工作上是嚴謹的,不會開玩笑。他這麽急切的要求我打開客廳,看來這位來訪者的身份一定很特殊。

    的確,這是一位非同尋常的客人。走出廚房前,我不忘抓起一把鹽撒到三文魚的盤子裏,看誰不怕鹹。打開虛擬客廳,我被眼前的情景弄糊塗了,來客竟然漂浮在我眼前,身材矮小但很結實,穿著一套藍色製服,麵色蒼白,神情有些疲倦。他揮動兩手向我打招唿:“嘿,冷凍人,你好。”

    “嘿,你好。”我迴答道,心中開始猜測他的身份。耳邊廂傳來盧奧在導播間的介紹,原來這人是宇航員,名叫龍戈,正在“先知者”號飛船上工作。

    “先知者”號是人類研製出的第一艘以反物質為燃料的太空飛船。所謂反物質,通俗的講就是一般物質的對立麵,而我們的宇宙主要是由一般物質構成的。當反物質遇到物質時,兩個等價相反的粒子就會碰撞發生爆炸,瞬間湮滅產生出大量能量。這種能量完全的轉化使反物質變得如此強大,僅僅幾十毫克的反物質燃料就能將一艘太空船順利送到火星,隻需要六周時間,而一艘普通核能太空船從地球飛到火星需要攜帶成千上萬噸的化學燃料,要一百八十天後才能抵達。“先知者”號上的反物質原料是正電子,它的研製成功標誌人類又跨入一個新的太空時代。正電子是人類發現反物質存在的第一個證據,通常我們知道原子核中的電子和類似粒子都是帶負電荷,而反電子則帶正電荷,科學家因此稱之為正電子。“先知者”號是一年半前開始自己的處女航行,它的任務是飛抵一顆名為“流浪兒”的彗星。這顆彗星一萬五千年才迴歸一次太陽係,科學家們希望“先知者”能夠在它上麵著陸,取下樣本帶迴地球,以期揭開太陽係形成之謎——因為在地球上物質經過高溫、高壓,經過水、空氣的侵蝕已經改變了原始特性,而彗星上的物質很可能還保持太陽係誕生之初的狀態。“先知者”號從地球上順利啟航,三個月後當它穿越火星和木星軌道之間的“小行星帶”時,不幸和一顆小行星發生碰撞事故,造成“先知者”號失去控製,不僅偏離原來的航行軌道,而且無法迴程返航,像一隻沒頭沒腦的蒼蠅向太陽係外飛去。一年多來地麵航空中心的科學家們和宇航員,做出種種努力,都無法改變“先知者”號的現狀,它像一個頑皮的孩子開始了宇宙間的流浪,再也不願意迴到地球。而“先知者”號上的補養隻有兩年,即使它現在能夠返航飛迴地球,宇航員也會因補養斷絕而餓死在路途。飛船上原來有兩名宇航員,大約八個月前一名宇航員因為絕望跳艙自殺,他趁在艙外作業時,突然鬆開了安全帶縱身一躍飛向死亡的深淵。現在“先知者”號上隻剩下龍戈一人。

    “對不起,冷凍人,我忘了現在是你吃飯的時間,打擾了。” 龍戈不好意思的說,他伸手撐了一下飛船艙壁,身體晃晃悠悠飄落下來,坐到一張椅子上。

    “沒關係,我還不餓,歡迎你來訪。”聽完盧奧的介紹,心裏對龍戈頓生敬意,已經沒有什麽食欲。

    “你還好吧,冷凍人,還習慣現在的生活嗎?”龍戈問我。

    “還好,飛船現在在什麽地方,不能修好嗎?”

    “已經穿了個小行星帶,馬上要飛過木星的軌道。飛船已經不能修好了,現在即使能恢複控製係統,我也迴不到地球。”

    “飛船上的補養還有多久?”一個觀眾不知道什麽時候也進入客廳,大概是從電視裏看見龍戈和我談話,也很感興趣。

    “還有半年。”龍戈答道,他迴身拿過一管太空飲料擠出一滴,那滴水珠顫悠悠地向前飛去,龍戈追上來伸嘴把它吸入體內。

    “你現在一個人在飛船上孤獨嗎?”那位觀眾又問道。

    “不會的,每天都這樣和親人、朋友聊聊,感覺象在休長假,很不錯的。”

    “飛船迴不了地球,會飛到哪裏去?”我問道。

    “當然是天堂。” 龍戈的話讓人心裏一沉,已經有很多觀眾來到客廳,大家一臉的酸楚和無奈。從“先知者”號升空那天起他們就一直關注這件事,沒想到結果是這樣悲壯。

    “也許會碰到外星人,他們會救你的。”一個觀眾說,與其說是在安慰龍戈,不如說是在安慰自己。

    “地球人都救不了,外星人救得了我嗎?”

    “你沒有遇見過外星人嗎?你不相信有外星人?”我好奇的問道,大腦裏閃現出曾經在科幻電影裏見過的各種外星人形象,等待龍戈用親身的經曆告訴我外星人的存在。這將是多麽激動人心的時刻,我開始緊張起來,心跳加快。

    “哦,對不起,冷凍人,我在太空飛行中從來沒有遇見過外星人,這裏沒有什麽機密。外星人隻存在人類的幻想中,從理論上我也不相信有外星人的存在。雖說生命的形成是隨機、偶發的,但形成生命的條件確是絕對、唯一的。所謂差之毫厘失之千裏。就拿地球來說,如果自轉比現在再快一點會是什麽樣的結果?空氣就會在離心力的作用下甩出太空,沒有空氣生命的形成從何談起。如果地球自轉再慢點,就會出現白天極熱,夜晚極冷的氣候,整個生態係統在這樣的環境下完全崩潰,生命又奈何存在。這僅僅舉一個小例,形成生命的初始條件有很多,缺一不可。人們總是用宇宙之大來推斷種種可能,實際宇宙也是有限的,它是我們能觀察到的所有事件的集合,而在一個集合裏不存在重複事件,所以人類永遠是孤獨的。”

    龍戈的話讓我很失望。沒有外星人,在茫茫的宇宙中我們又能去哪裏,誰來撫慰人類孤獨的心靈。

    “你失望了吧,冷凍人,雖說銀河係裏已探測到還有類似太陽係這樣的小星係,但沒有發現有生命跡象的小行星,事實證明以前種種猜測都是錯誤的。”龍戈接著說。

    “是的,我很失望,這是來到未來世界第一件讓我失望的事。”我半開玩笑的說。

    “也許地外生命是以另外一種形式存在,不像地球上的生命以有機體的方式存在,所以人類無法感知。”

    “無法感知的東西對我們來說有什麽意義?”

    兩位觀眾私下議論起來。一個正襟危坐,聽的很入神,另一個好象有點心不在焉,但沒有離開客廳的意思。

    “這就是上帝的秘密。”龍戈說。

    “你相信有上帝?”我問道,奇怪的是像他這樣一位從事科研事業的人怎麽會相信有神。難道人類已經發現上帝的蹤跡。

    “我相信。”

    “那麽上帝在哪裏?”

    “在信仰裏,當我們無法解開內心的困惑時,上帝就會出現。”

    “我不需要信仰,我需要一個物質上的萬能之神。”一個觀眾顯然對這個問題很感興趣,插話道。

    “你永遠都會有困惑。”龍戈說。大概是有點口渴,又拿出一管飲料秀了一段太空生活片段。

    這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我和龍戈駕駛“先知者”號穿越銀河係來到一顆星球上。這個星球上也有陸地和海洋,陸地上有森林,森林裏有飛禽走獸;這裏的天空也是藍色的,漂浮著一朵朵白雲;這裏也有用兩足直立行走的生物,他們用道路把大地隔開,建造出城市和村莊,他們喜歡飼養一種可以擠出奶水的動物,喜歡栽種各種可以結出果實的植物,他們喜歡聚集在一起打打鬧鬧,他們用多體位姿勢做愛並繁衍後代。在夢中我興奮的說:我們找到外星人啦!龍戈說:不,我們又迴到了地球,原來時空真是彎曲的。

    龍戈是我通過虛擬客廳結識的第二位朋友,熟悉後他經常來“串門”,大家一起打發無聊的時間。在我的客人中不乏他的崇拜者,能和心目中的英雄直接對話是他們莫大的榮耀。龍戈的到來再次拉動了節目的人氣,來客廳的觀眾中有許多天文愛好者,會討論一些有趣的問題。在二十世紀末我聽說過宇宙膨脹論,很想證實一下宇宙是否真的在膨脹,就像一個吹起來的氣球。龍戈說:“扯淡,螞蟻能修築出精巧的巢穴,它們就知道地球是圓的嗎?憑一段時間內對‘紅移’的觀察就推斷宇宙在膨脹這似乎沒有錯,人類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認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那也沒有錯,地球、宇宙不會因人類的認知而改變。在時間的長河裏生命太短暫了,要觀察到宇宙的演變怎麽可能。”在一群狂熱的天文愛好者中,龍戈迴答很離譜,不符合他的身份。大家都說他當初選錯了專業,他應該選擇哲學。龍戈說:“我是這段時間內才學會思考的,從前我隻信奉物理定理,是死忘的臨近開啟了心靈之門。”龍戈越來越像一個孤獨的思想者,他的言談讓一顆顆熱情沸騰的心平靜下來,他喜歡坐在一群爭論不休的人中間保持沉默。

    為了能陪龍戈打高爾夫球,節目製作組給我安裝了一套虛擬運動傳感器。戴上護目鏡和電子手套,站在一塊裝有電子傳感裝置的人工草毯上,足不出戶,就來到世界上最好的高爾夫球場。放眼望去,精心修剪的草皮順著地勢起伏延綿一望無邊,碧空如洗,浮雲悠悠,深綠淺綠的球道交錯銜接,其間點綴有小樹林、沙坑、池塘,令人心曠神怡,整個球場像一副色調濕潤而富有透明感的水彩風景畫。“先知者”號上也有這樣一套裝置,供宇航員鍛煉消遣。

    未認識龍戈之前,我對高爾夫球一點都不感興趣,或者說根本沒有機會接觸這項有錢人的運動。第一次和龍戈打高爾夫球出盡洋相,毫無球技可言。開球時經常揮空杆,狠狠一杆擊下去沒有打中球,徒勞擊打空氣,站好姿勢比畫兩下再次用力揮杆,感覺力量正好到位,飛出去的卻是一塊掀起來的草皮。一次次失敗後我學會開球,那球也是沒有準頭,時而鑽進樹林,時而掉入池塘,隻可憐累壞了球童。相比之下,龍戈的球技就要專業很多,無論是揮杆開球推杆進洞,都打得有板有眼,時常贏來觀眾的喝彩和掌聲,從他身上我初次領略到高爾夫球的魅力。一場毫無懸念的比賽漸漸接近尾聲,到最後兩洞,我想已經輸了幹脆放手一搏,不再縮手縮腳,閉上眼睛掄圓手臂一杆揮下去,球場頓時變得異常安靜,鴉雀無聲。我睜開眼睛看見觀眾一個個像被魔法定住似的目瞪口呆,頃刻間爆發出興奮地尖叫聲和歡唿聲,我的天,我居然直接開球進洞。趁著手熱最後一洞我如法炮製,結果再次一杆進洞。和龍戈的第一次比賽如此出人意料,我最終以少一杆勝出,他隻有接受這個事實,攤開兩手自認倒黴。他一臉訕笑的走到我麵前說:“職業選手一輩子都打不出一杆進洞,你閉著眼睛連續打出兩次,誰還敢跟你比啊,兄弟,有前途。”龍戈的話有很強的暗示作用,從那天起我喜歡上這項運動,每天下午都抽出時間來練習打高爾夫球,漸漸打得象模象樣,可我再也沒有贏過龍戈,再也沒有打出一杆進洞,奇跡隻上演一次,僅僅一次。

    認識龍戈大約一個月後,忽然傳來他父親去世的消息。龍戈的父親是一位成功的商人,是一家零售業大公司的懂事,他的賣場開到全國大大小小的城市,手下有上萬名員工。龍戈是他唯一的兒子,老頭子一向身體健壯,自從“先知者”號出事後,他一夜之間衰老了,感覺再也沒有精力去工作,辭掉了公司裏的所有職務迴到家中。他把自己關在書房裏,一坐就是一整天。最終因過度憂慮心力憔悴,猝死在書桌旁,死時手中還緊緊握著龍戈兒時的照片。照片中龍戈抿著嘴,睜著一雙無畏的大眼睛。臨死前老頭子想起那一年,大概是在龍戈十二歲的時候,他發現兒子躲在洗手間裏偷偷吸煙,這讓他非常惱怒,一腳踹開洗手間的門,上前揪住兒子的衣領,不分青紅皂白就是幾記響亮的耳光。可恨的是兒子既未哭也未求饒認錯,而是一聲不吭的站在他麵前,高高仰起頭任由父親的手掌不停地抽在自己臉上。想到這裏老頭子感到天旋地轉,心如刀絞,他忍住巨痛摸索著從上衣口袋裏取出鋼筆,用顫抖的手在照片後麵寫下臨終遺言:戈,我的好兒子,為父在天堂等你。龍戈的母親看到照片後的遺言,一邊哭泣一邊埋怨:老頭子,你怎麽不早對兒子說幾句好話,他是你的兒子,我知道這十年來你沒有哪一天不想他,沒有哪一天不惦念他,為什麽不親口對他講呢?唉,現在晚了,爺兒兩到死都不能說上一句話,這是哪一代的冤孽呀。

    了解龍戈的人都知道他和父親的關係十年前就決裂,十年來他沒有迴過家,每次打電話迴家也隻是和媽媽交流,父子兩從來沒說過一句話。 這種典型的冤家父子,由愛產生的對立,原因是他們太像了——同樣倔強同樣執著。在龍戈的記憶中父親總是那麽忙碌,每天早晨當他醒來時,父親已經開車去了公司,晚上當他上床睡覺時父親還沒有迴來。一個星期中父子倆為數不多的見麵,父親總要板著臉訓斥他一頓。也許是為了吸引父親更多的注意,也許是天生的叛逆,父親不允許他做的事他偏偏要做,逃課、打架、抽煙、喝酒、捉弄老師、偷鄰居家的東西,樣樣都幹過,因此經常遭到打罵。有一年冬天不知什麽原因父親罵了他一頓,他很鬱悶決定不去上學,偷偷鑽進儲藏室的櫃子裏把自己藏起來,他要和父親玩一次失蹤遊戲。中午放學的時候,老師通知家長孩子上午沒有來學校上課,關心問到龍戈是不是生病了,如果生病就多休息兩天。早晨明明看見他背著書包出門,怎麽沒有去學校?接到老師打來的電話家裏人就急了,發動鄰居熟人四處尋找,問遍了親戚朋友都說沒有見過他。搜尋的隊伍越來越龐大,不斷有親朋好友加入進來,走遍了市區內大大小小的公園、廣場、電影院、電遊娛樂場所,每一個能想到的地方,都沒有發現他的蹤影。一天下來沒有龍戈的下落,父親決定報警,天漸漸黑了,外麵下起了冬雨,母親站在門口望眼欲穿,看見昏黃的路燈下飄落的雨絲,忍不住哭泣起來。這天下午父親沒有上班,看見父親在家裏跑進跑出一副焦急慌亂的樣子,躲在門縫後麵的龍戈覺得很可笑,他捂住自己的嘴,臉上樂開了花。在父親放下報警電話一刹那他終於忍不住大聲笑出來,“咯咯”的笑聲傳遍了每一個房間,傳進了鄰居家的窗戶。聽見從儲藏室裏傳來的響亮笑聲,剛剛還憂心如焚的父親立刻變得怒氣衝衝,他衝進儲藏室一把將龍戈拎出來,一頓好打。在父親的暴揍之下龍戈沒有覺得痛,他沒有哭而是笑個不停。龍戈的笑聲讓父親再次慌了神,以為孩子的腦子被打出毛病,他高高揚起的手掌最終軟弱無力地放在兒子腦袋上變成溫柔的撫摸,第一次在兒子麵前妥協。

    父子間的馴服和抗掙沒有因為這件事就此停止,隨著一個小男子漢初長成,矛盾日益激化。龍戈上到高中時,父親已經為他設計好人生路線,要求他報考商業學院,將來到自己的公司上班,繼承家族的產業。這時候的龍戈開始發奮學習,成績由從前的倒數幾位躍居全班之首,他不在是那個頑冥不化的混小子,他有了自己的宏偉理想,要獻身航天事業成為一位偉大的宇航員。他當著父親的麵大聲宣稱自己將來要當一名宇航員,已經報考了航天航空大學,不會當什麽狗屁商人。父親想再次用強硬的手段馴服兒子,嚴厲警告他:如果你不上商業學院,就從這個家裏滾出去,我們家裏過去沒有宇航員,將來也不會有宇航員,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你休想從家裏拿到一分錢的資助。龍戈則說:真高興不是你的兒子,你這個獨裁者,我已經長大了應該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你無權幹涉。從此父子徹底決裂,龍戈按自己的願望考上了航空航天大學,並成為一名年輕有為的宇航員。那一年龍戈十八歲,一晃過了十年,父子倆再也沒有和解的機會。

    父親猝死的當天,龍戈在“先知者”號上休息時夢見迴到地球,夢見父親來航天基地迎接他,父子倆緊緊摟在一起。這是龍戈十年來第一次夢見父親,他說:“我終於明白自己所做的一切就是要得到父親的認可,父親所做的一切就是希望我能安安穩穩的過日子。”龍戈對我談起他的父親時沒有絲毫怨言,言語間對父親充滿崇敬之情,他稱讚道父親是位成功的商人,心地善良從來不責備自己的員工,父親也很有愛心,每年都會拿出一大筆錢資助慈善事業。龍戈說:“我現在真的感到很對不起父親,這麽多年來我沒有迴家看過他。母親曾告訴我,父親對我這麽嚴厲是因為有位算命先生預測到我有血光之災,要嚴加看管。我曾不以為然,現在看來這是真的,我一直誤解了父親,如果能迴到地球我一定要迴到他身邊好好孝順他。”龍戈一席話讓眾人神色黯然,客廳裏淚雨紛飛,但誰都不敢把父親去世的消息告訴他。

    穀雨,陽台上的瓜葉菊開花了,叔儉帶信來說要見我一麵。帶口信的正是節目開播第一天送來瓜葉菊的那個人,總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說話含含糊糊。上午他第一個來到我的客廳,我問他叔儉有什麽事嗎?他含糊半天才說:“叔儉快不行了,要見你最後一麵。”原來自從我解凍康複出院後,叔儉就病到在床,他的身體開始一天天衰敗,時至今日已病入膏肓,因器官衰竭並發症危在旦夕。想起那天叔儉送別我時傷心的樣子,終於明白他那份依依不舍的情懷,原來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身體不行,留在世界上的日子不多。

    這是一段夜雨晝晴的季節,我抱起那盆濕漉漉的瓜葉菊去看叔儉。他就住在我曾經住過的病房裏,推開那扇熟悉的門,一眼看見躺在病床上的叔儉,瘦骨嶙峋,麵色蠟黃,眼窩深陷生生落下兩個坑,寬大的腦門更加突出刺眼。他處在昏迷狀態中,鼻孔插著氧氣管,幹癟蒼白的嘴唇一張一翕向外吐氣,嘴裏發出“哼哼”的抽鼾聲。病房內一切還是原樣,隻是窗中的風景已變換,越過一層層紅色屋頂可以看見一座高高的教堂塔樓,鑲嵌著彩色玻璃窗,反射出鮮豔奪目的光芒。床邊的椅子上坐著一位臉色憔悴的女人,表情呆滯在低頭沉思,她是叔儉的妻子淑敏。看見有人進來,她抬起頭瞅了我一眼,俯下身在叔儉耳邊輕聲低喚。叔儉睜開眼睛看見了我,那眼光如將熄的油燈顫抖著忽爾一點一點亮起來。他側過頭衝妻子抬抬下巴軟弱無力的說:“姐姐,你去休息一會兒,我有話要跟冷凍人講。”淑敏站起身來,抹著眼淚走出病房。叔儉從被單下伸出一隻手示意我坐在他身旁,握著這隻冰冷、瘦如枯藤的手我的心都快碎了,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和我有淵源的人,他就是我苦命的親人。叔儉抽出手,拔掉插在鼻孔裏的氧氣管,說聲謝謝你來看我,臉上漸漸有些氣色。

    “你知道嗎?我其實不是伯儉的後代,我是他的克隆體。”叔儉再次握住我的手,吐露出一個驚天的秘密,斷斷續續講敘了一段克隆人家族曆史。

    事情還得從二零零五年說起,自從我被成功冷凍後,“人科動物”劉伯儉開始考慮一百五十後誰能幫我做解凍手術,他知道能夠完成起死迴生術的隻能是他這樣的天才,但他不可能再活一百五十歲。為了將來冷凍人能夠成功解凍,為了能使自己在生物醫學上的天賦傳承下來,“人科動物”提出克隆自己的設想。他很快寫出一份克隆人和解凍術的報告,大膽提出自己的設想——二一五五年由自己的克隆體來完成解凍手術。這份視為高度機密的報告得到上級各部門的默許,“人科動物”於第二年夏天啟動克隆人計劃,他成功的用自己的體細胞克隆出三個胚胎細胞,放入氮氣罐中冷藏起來以備日後之需。二零四四年,“人科動物”安詳地死在自己家中,享年八十六歲,他的子女們完全不知道父親以克隆的方式繼續存留在這個世界上。“人科動物”死後五十年即二零九四年,按計劃讓第一個胚胎細胞生長發育成人,一位毫不知內情的醫學院在讀女研究生勇敢充當了誌願者,用自己的子宮孕育了第一代克隆人。這個克隆兒叫一一,很快就表露出高智商跡象,一歲多時就能做簡單的加減法運算。可是人們很快又發現一一是天生的孤獨症患者,他是“星星的孩子”,根本就不能和他人交流,僅僅在數字上表現出興趣,其他方麵如同白癡。一一九歲時出現早衰症狀,一年後夭折。四年後第二個克隆兒誕生,可惜還未來得及給他取名字就死在繈褓中。叔儉是二一一五年出生的,到今年剛好四十歲。小時候的叔儉同樣表現出超乎尋常的智力,他健康的成長更讓所有參與這項計劃的工作人員感到欣慰。童年的叔儉喜歡呆在實驗室裏,試管、燒杯、顯微鏡是他最喜歡的玩具。他十歲就完成了大學本科教育,很快顯露出在生物醫學這方麵的天賦,他十二歲就參與到實驗室的工作裏,十四歲時在《自然》雜誌上發表了自己的第一篇論文,被人驚唿為生物學界的神童。

    叔儉還有個小名叫土豆,是他的妻子淑敏第一次見到他時給他取的,那時候叔儉還是個五歲多的孩子,淑敏是一個亭亭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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