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丈原的秋風裹著塞外的砂礫,刮過蜀軍大營的轅門,撞得那麵繡著“漢”字的旌旗獵獵作響。


    帳內一盞孤燈搖晃,將諸葛亮的影子撕扯在牛皮地圖上,忽長忽短,似隨時要碎在風裏。


    “丞相,子時了……”親衛薑維捧著藥碗立在案邊,喉嚨發緊。


    他望著諸葛亮伏案的背影——那件素色鶴氅已洗得發灰,裹著一具嶙峋的骨架,仿佛一陣風就能將他吹散。


    “伯約,隴西的糧道圖再取來。”


    諸葛亮頭也不抬,狼毫筆尖懸在軍報上,一滴墨“啪”地砸在“街亭”二字上,暈開一片猙獰的黑。


    薑維心頭一顫。三年前馬謖跪在帳外泣血的場景,仍如刀刻在他眼底。


    帳外忽有腳步聲逼近,魏延扯著嗓子嚷道:“丞相!司馬老賊又掛免戰牌了!咱們幹脆衝過渭水——”話音未落,帳簾被猛地掀開,一股寒風灌入,案頭燈焰“嗤”地一縮。


    諸葛亮劇烈咳嗽起來,帕子掩住唇,再攤開時,一抹猩紅刺得薑維眼眶生疼。


    “文長!”楊儀從後拽住魏延甲胄,壓著怒意,“丞相連日高燒,你非要今夜議戰?”


    魏延僵在原地。


    燈火昏黃裏,他看見諸葛亮緩緩抬頭,麵色蠟黃如秋葉,唯有一雙眼仍亮得灼人。


    “無妨。”


    丞相輕笑,指尖點了點案上輿圖,“文長且看,若繞道斜穀燒魏軍糧倉……”


    薑維突然將藥碗重重一擱。


    “丞相!”


    這聲喊得帳內一片死寂。


    年輕的將軍攥緊拳,指甲幾乎掐進掌心,“您三日未合眼,這碗藥……溫過四迴了。”


    ……


    巡夜的更鼓敲過三遍,火頭軍王五蹲在灶坑前,盯著那碗漸漸涼透的粟米粥發呆。


    “老王,丞相還沒吃?”


    新兵趙小七湊過來,髒兮兮的臉被灶火映得通紅,“俺娘說,病再重的人,喝碗熱粥也能吊住魂兒……”


    王五歎氣。


    他想起半月前丞相巡營時的模樣——那時諸葛亮還能策馬緩行,枯瘦的手撫過糧車,笑著問士卒家鄉收成如何。


    可如今……他瞥向中軍大帳,那盞燈依舊亮著,像釘在黑夜裏的星子。


    “換我去送!”


    趙小七突然奪過粥碗,王五攔不及,眼睜睜看少年一瘸一拐衝進風裏。


    那是前日替丞相擋箭落下的傷。


    帳內,諸葛亮正凝視著案上木匣。


    匣中整齊疊著二十餘封書信,最上麵那封火漆已裂,露出“東吳陸遜”的字樣。聯吳抗魏的棋,終究下成了死局……


    “報、報告丞相!”


    趙小七結結巴巴跪在帳前,粥碗抖得叮當響。


    諸葛亮一怔,旋即輕笑:“是小七啊,箭傷可好些了?”


    少年喉頭一哽。他抬頭望見丞相在燈下的臉——顴骨凸得駭人,眼窩陷成兩口深井,卻仍掛著那副春風似的笑。


    “丞相,您喝口粥……”


    話未說完,帳外突然馬蹄聲急。


    一騎斥候滾鞍下馬,嘶聲哭喊:“稟丞相!李嚴將軍他……他押送的糧草被張合劫了!”


    “啪”地一聲,諸葛亮手中竹簡落地。


    趙小七眼睜睜看著丞相身形一晃,手指死死扣住案角,指節白得泛青。


    “傳令……”沙啞的聲音從牙縫裏擠出,“命王平率無當飛軍斷後,全軍糧草減半——”話音戛然而止。


    諸葛亮突然捂住心口,整個人如折翼的鶴般栽倒。


    “丞相!!!”


    薑維衝進醫帳時,正看見楊儀揪著軍醫衣領怒吼:“你說丞相隻是風寒?你瞎了嗎!他嘔的血能把帕子浸透!”


    榻上的人仍在昏睡。


    諸葛亮白發散在枕上,仿佛落了一層雪。


    案頭堆著未批的文書,最上麵那卷《出師表》被血漬汙了“臨表涕零”四字,墨跡混著猩紅,觸目驚心。


    魏延突然掀簾闖入,鐵甲上凝著夜霜。


    “讓開!”


    他一把推開軍醫,從懷中掏出個瓷瓶,“這是南中的巫醫給的狼血丸,最能提神續命!”


    “文長!”薑維劈手奪過藥瓶,“你想讓丞相燃盡最後心血嗎?!”


    爭執聲驚醒了榻上之人。諸葛亮睫毛微顫,忽然輕喚:“文長……伯約……”


    眾人倏地跪倒。


    丞相的手自錦被中伸出,枯枝似的指節點了點魏延:“你說要渡渭水……不可。”


    又轉向薑維,“去請費禕,讓他速赴東吳……”


    “丞相!”


    薑維重重叩首,淚濺青磚,“您歇一日……就一日!五丈原十萬將士,誰不能替您分憂?”


    諸葛亮笑了。


    他望著帳頂搖曳的陰影,恍惚看見先帝執他手托孤時的淚眼。


    “幼常(馬謖)誤我,李嚴誤我……豈能再誤將士?”


    他喃喃著,忽然掙紮起身,“取甲來!我要巡營——”


    “丞相不可!”


    楊儀撲上去攔,卻見諸葛亮身子一歪,又是一口鮮血噴在素褥上,如雪地紅梅。


    帳外忽起騷動。


    趙小七赤著腳奔來,懷中緊緊摟著個陶罐。


    “丞相!丞相!”少年哭喊著,“俺給您獵了隻野雉熬湯,您喝一口,就一口……”


    四更天,五丈原飄起細雨。


    諸葛亮倚在榻上,聽薑維念各地軍報。案頭燭淚堆成小山,將他消瘦的麵龐鍍上一層金邊。


    “東吳使者三日後到……咳咳……隴西糧道改走陰平……”


    他斷斷續續說著,忽覺掌心一暖。低頭看去,趙小七正跪在榻邊,將他冰涼的手貼在自己臉上。


    “丞相,俺替您暖暖。”


    少年笑得比哭還難看。


    “等您好了,教俺認字行不?俺想學《出師表》……”


    諸葛亮眼眶一熱。


    他想起二十七年前,南陽草廬的春雨裏,先帝也曾這樣握著他的手說:“先生不出,如蒼生何?”


    帳外秋風嗚咽,似萬千魂靈在哭。


    他忽然伸手扯下腰間玉佩:“伯約……若我……將此物交與陛下……”


    “丞相!”


    薑維再忍不住,伏地慟哭。


    “您要逼自己到何時啊!”


    諸葛亮卻望向案頭燭火。


    那簇微光裏,他仿佛看見錦官城的芙蓉,白帝城的孤舟,還有先帝在火光連天的長阪坡上,將阿鬥遞到他懷中的模樣。


    “亮……唯有鞠躬盡瘁。”他輕輕闔目,一滴淚墜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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