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樹渾身像被針紮了一般劇烈抖動起來。


    這是命中注定麽?兜兜轉轉又迴到這個他被生出、被遺棄、被綁架的地方。


    拒絕護士小姐提出申請人道主義救助的建議、從醫院“逃”出來後,他漫無目的地行走在這座陌生的、命運般的城市之中,這裏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樹等等萬事萬物刀子似的將他一寸寸割開,暴露在空氣中的部分很快氧化腐爛,變成黑色的、永恆的、觸目驚心的刀痂。


    因為眼睛的殘疾,他不得不依靠聽力辨別方向,避讓行人和車輛,一步一步走得極其辛苦。有人見他走路踉蹌,不成樣子,以為是什麽街頭行為藝術,怒氣衝衝上前製止,正要開口,卻對上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斜斜地目視前方。


    他愣了一瞬。一樹聽到被風大幅度帶起的衣袂摩擦聲以及衝動的腳步聲,以為自己擋了他的路,不禁低頭摸索著往右邊一讓,“抱歉。”


    “啊,不是——”那人連忙說,“你要去哪兒?我的意思是,你需要幫助嗎?”簡簡單單幾句話說得結結巴巴。


    一樹抿了抿唇,“不用,謝謝。”


    “真的嗎?”


    “嗯,謝謝。”


    “好吧。”他有些內疚,“這一路的人行道有許多電動車竄來竄去,你小心一點,也不要跟著盲道……”他說到這更內疚了,如今盲道簡直是個擺設,有點甚至被共享單車霸占。這座全國文明城市對殘疾人可一點也不文明。


    他不好意思地說:“要不,還是我送你吧?這樣快一些,你去哪?”


    “謝謝。”一樹抿緊了唇,他的確有個明確的地方要去——在那裏,以二十幾年前被拋棄的方式,快速結束所有的痛苦和厄運。


    “請問,城外是不是有條河?”


    “河?你是說吳江?你要到那嗎?”他熱情地說,“你這樣走要很久的!我送你去吧。不過,具體是哪呀?”


    麵對這份熱情與憐憫,一樹不知如何拒絕,心想:如果明天或者更久以後他在新聞上看到我死去的消息,會很內疚吧?


    “你要到那邊去嗎?”


    “不是,我隻要知道有這麽一條河就好了。”一樹蒼白的臉努力笑著,想到昨天的婚禮,醫院還欠著的醫藥費,這段時間自己得先活著。他問:“請問附近有盲人按摩店嗎?我想找份工作。”


    “有啊,這邊轉彎過去剛好有一家。”那熱心腸的路人下意識伸手指了指,又馬上收迴,笑道:“我帶你過去吧?”


    “謝謝,不麻煩了,我自己可以。”


    “不麻煩的——”他熱情邀請,但想到有些殘疾人是很敏感的,最終放棄。


    一樹摸索著往前、轉彎,花了許久才走到那家盲人按摩店的門口。店主爽朗的笑聲穿過門簾,飄進耳朵,瞬間擊中他的心髒。


    這聲音很像胡傑。


    “您好,”他用力握緊手,極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可臉上的表情和顫抖的尾音卻毫不留情地把他出賣,“請問,”他朝門內笑——其實跟哭差不多,“店裏還缺人嗎?”


    空氣靜止了一瞬,而後——“缺啊!”店主爽朗地說道,“你以前幹過這一行嗎?”說完又補充:“你會按摩嗎?”


    “嗯,以前幹過,我會。”其實隻要迴答“以前幹過”就可以了,但他把這兩個問題都迴答一遍,足以顯示內心的慌亂和忐忑。


    這位店主顯然也注意到這一點,笑道:“我叫王傑,你叫什麽?”


    名字也很像,一樹的心又一顫,這是在自己的生活分崩離析、支離破碎後,老天給予的安慰嗎?


    “王……老板,我是……”他突然不知道該如何介紹自己,“林一……”


    “叫我名字就行。林一?是‘一二三四’的‘一’嗎?”


    “……嗯。”


    王傑衷心讚道:“好名字。那麽你什麽時候可以開始上班呢?”


    “現在可以嗎?”


    “不行。”


    一樹抿了抿唇,“那什麽時候可以呢?”失落像大雨澆注在身上,他迫切地想找到容身之所。


    “下午。”王傑搞怪地宣布:“因為現在快十二點了,要吃飯!”又笑道:“輕鬆點,別那麽嚴肅嘛。走,我請你吃飯,可別拒絕啊。”


    “謝謝你。”


    一樹在吳市暫時落了腳,王傑替他租了一套一居室,並付了第一個月的房租。他的生活迴到最初,一個朋友,一份工作,隻是再也沒有碰過音樂。不工作的時候——不,幾乎沒有不工作的時候,他異常沉默寡言,有客人嘲笑他“又聾又啞又瞎”,王傑氣得把他趕了出去。


    一樹拉住他:“算了,由他去吧。”


    王傑恨鐵不成鋼道:“他罵你你怎麽還無動於衷啊?”


    “沒關係的,”他平靜地微笑,“為了我跟他吵實在不值得。”這時突然想起有一年和她在電影院,也發生過類似的事,當時他說的也是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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