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清灼沒有在太傅府逗留太久,離開府後,他便直直奔向城門,正好碰上了花撫琴與季賀。


    有了黑鎧重騎的加入,花撫琴也不會再有那麽大的壓力。今日她與季賀尋了個空閑,準備去造訪花淩的家人。


    “世子殿下,你不是迴太傅府了嗎?”


    “花將軍,太傅一切都好,沒有什麽問題。我也想和你們一起去。”


    花淩對於時清灼而言,就像一個大哥哥一樣,初到雲殤城的那段時間,很多時間都是他照顧著自己。


    所以花淩的死訊讓他如臨冰窖,他是被人熊殘忍殺害,而人熊是淮南的傑作。他是淮南世子,無論如何也是淮南人,他心難安。


    淮南對大晟的所作所為,他倍感歉意。但他也隻能帶著歉意去做能讓他心安的事,盡管會遭到許多的謾罵,但他也一定要去做。


    花撫琴看出了時清灼的心事,她出聲道:“世子殿下,你不必如此的。你已經與淮南劃清了界限,他們的所做所為都和你沒有關係。”


    “花將軍,可我也是淮南人呐!”他苦笑著,臉上帶著顯露的無奈,“他們做的,總會要有人站出來處理。早晚都會被罵,何必享受這一時的安穩呢?”


    兩人麵麵相覷,季賀懷中抱著盒子的手握的很緊。時清灼這些年做的一切,他們都看在了眼裏。他心地善良,他一直在為淮南和大晟之間做友好交流。


    今後,無論結果是好是壞,時清灼都會承受巨大的壓力。


    所以,白無常才會在當時詢問他有無做好準備。


    季賀開口說道:“世子殿下,今後若是有什麽困難,我季賀將竭盡所能幫助你!”


    時清灼臉上帶笑,謝道:“多謝季將軍,但我實在是有些無顏麵對各位。現在我所能做的,是協助各位贏下這場戰爭,還兩國一個安寧。”


    花淩,韓怔,花家軍所有已經戰死沙場的將士,他都倍感歉意。


    花撫琴還是同意了時清灼和他們一起去。花淩的家離城門很遠,在京城中穿街過巷,最後來到一座府宅前。


    說是府宅,也隻有這一道朱門看起來比較氣派。門後院子很小,簡簡單單的一個小四合院,卻道盡了一個普通人家的酸甜苦辣。


    門前還掛著兩盞紅燈籠,這燈籠與周邊的不太一樣,顯得有些古老破舊,卻依舊高掛在上。朱門並沒有合上,卻將三人阻隔在外邊無法上前。


    花撫琴和季賀望著那兩盞紅燈籠,破是破了些,卻直戳兩人的心。這是花淩上一次新年迴家親自做的,他的妻子一直將它掛在門前,迎接他迴家。


    大門敞開,也是怕花淩迴家家中無人。


    距上一次花淩迴家,也已經有兩年了……


    時清灼不敢直視那鮮紅而又破舊的燈籠,他低下頭,巨大的愧疚感壓的他喘不過氣。


    “你們是誰啊?”


    三人都一致的抬起雙眸,大門前多出了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時清灼一眼便猜出,這人是花淩的兒子。他和花淩長得真像。


    花撫琴收斂情緒上前,溫柔的蹲在他的身前,伸手撫摸著他的臉頰。


    “花嶽,不認識我了嗎?”


    小孩搖搖頭,轉身便跑了進院子,大喊著:“阿娘,阿娘,家裏來了客人!”


    花撫琴的手還停留在半空中,直到季賀來到他的身前才慢慢放下。


    時清灼看著院子裏出現一個婦人,身著樸素,臉上卻洋溢著笑容。今日的陽光很好,卻有些刺眼了。


    花撫琴站起身,盡力在臉上維持著笑容,說道:“夫人,好久不見。”


    花淩的妻子林氏,與花淩在戰場結識。當時花淩將她從刀下救迴,林氏便對此人心生情愫。在寮城的那段時日,二人交集逐漸密集,慢慢的生出好感,最終結發為夫妻。


    花淩為他們在京城置辦了一處宅院,雖然不大,但充滿了家的味道。


    四年前,他們誕下一子,單子一個嶽。可是花淩是花撫琴身邊的副將,遠在西方寮城,不能常伴妻兒左右。


    兩年前,他迴家探望,親手做了兩盞紅燈籠。林氏每年都會將它們掛在院門前,等著花淩迴家。


    現在,花淩迴家了,卻看不見。


    林氏臉上的笑容凝固了,她望見季賀手裏抱著的木盒子,將花嶽喚到了她的身前。


    “嶽兒乖,出去玩一會,等會迴來娘給你做好吃的。”


    花嶽歡快的跑出了門,小孩跑的很快,不小心撞到了時清灼。


    “大哥哥,對不起。”


    時清灼如鯁在喉,他瞧著眼前的孩子,一臉的天真無邪。他聽見自己沙啞開口:“對不起。”


    花嶽天真的睜大眼打量著時清灼,沒有聽見迴答,轉頭看向了院中自己的阿娘。林氏卻搖搖頭,示意他繼續離開。


    直到看不見花嶽的身影,時清灼仿佛如釋重負,跟著花撫琴二人進了院子。


    林氏控製著自己的情緒,可是臉上都在顫抖。她帶著三人進了屋內,正欲離開,卻被花撫琴攔住了。


    “夫人,不必麻煩了。”她扶著林氏坐下,自己卻遲遲不願離開,“今日我們前來,是因為花淩的事。”


    林氏維持著臉上的笑容期待的開口:“花將軍,我聽聞你們迴京的消息。花淩肯定也跟著你們迴來了吧,他這段時間一定是太忙了吧,所以沒有時間迴來看我們。沒事的,我知道這段時間兩國交戰情況危急,我也理解……”


    她不停的說著,胸口起伏的厲害,根本不給他們開口的機會。她訴說著心中的思念,滔滔不絕,聽的三人越來越沉默。


    她似乎知道自己不能停下,也一直不間斷的訴說著。可是時清灼卻也忍受不了這種痛苦,輕聲開口道:“夫人,對不起。”


    聲音很輕,但在這狹窄的屋內,還是讓所有人都聽見了。林氏停下了言語,低下了頭,不再看他們。


    花撫琴率先開口:“花淩在雲殤時,被淮南蠱惑,落入陷阱。殺他的是西方人熊,它們被淮南妖術控製,將花淩,殘忍殺害了。”


    季賀也走上前,將木盒遞上前:“這些是花淩的遺物,能帶迴來的,也隻有這些了。夫人,節哀。”


    林氏死死的捂住嘴,盡量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她全身抽泣著,眼淚止不住的湧出。


    人們從不會期待噩耗傳在自己耳邊,每日隻求安穩度日,心想事成。可真當噩耗發生時,再多的準備也隻顯得渺小。


    花撫琴何嚐不難過,這是自己多年的夥伴,更是自己的家人。他陪她征戰,她帶他迴家。


    “夫人,是我沒有照顧好花淩。若是我當時能及時阻止,花淩就不會出事。我身為主帥,沒有及時把控好當時的局勢,對不起,是我沒能照顧好他!”


    林氏漸漸從情緒之中緩了過來,她放下已經濕潤的手,雙眼顯得格外空洞。她踉蹌著起身,季賀本想上前攙扶,卻被拒絕了。


    三人看著她孤獨的進入房間,不久後再次出現,手裏拿著一封信函。她走到花撫琴身前,用盡全身力氣說道:“這是花淩在我們成親那一天,寫給你我的遺書。”


    壓抑了許久的情緒在此刻終於忍不了,花撫琴崩潰的接過,可常年持槍的手卻在此刻拿不起這輕盈的遺書。


    她的眼淚奪眶而出,花將軍的主帥,在此刻哭成了淚人。


    林氏不停的擦拭著淚水,說道:“成親那日,他寫了兩封遺書給我。一封是給我的,另一封他讓我留著,等著將軍親自來拿走。我問他為什麽,他說……”


    “娘子,我不僅是你的丈夫,也是花家軍的副帥,更是大晟的將士。將士呢,久居戰場,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不能左右我的生死,所以今日,我將此書交由你,由你封存。”


    花淩不好意思的撓撓頭,溫柔的將林氏護入懷中:“我也希望,這兩封信永遠都不會被啟封。我也想過離開軍營,和你一起好好的生活。咱們有個孩子,每日過得開開心心的,無憂無慮。可是我不能那麽自私,我是將士,將軍也還需要我。我不是一個合格的丈夫,娘子,望你能原諒我。但我相信有一日,我們能生活在沒有戰亂的生活中。所以,如果,我說如果啊,真的有了那一天,還望娘子不要因此對將軍生恨,因為……”


    “他說,追隨將軍與娶我是他這輩子做過最不後悔的決定。”林氏臉上帶著笑,淚水卻覆蓋在上邊,“將軍,我也想撒潑,我也想恨,可是他不讓我恨你啊……”


    花撫琴說不出話,她顫抖的拿著那一封遺書,熾熱卻又不敢放手。這竟是花淩留給她最後的東西。


    時清灼隻覺得自己的心被一點一點的啃噬,這等痛苦,他承受不住。


    “夫人,對不起。”他站了出來,卻不敢直視林氏的眼睛,“我是淮南世子,我知道我沒有資格求你原諒,所以我替淮南向你致歉。花淩將軍,一直對我很好,可……”


    他說不下去了,如鯁在喉的感覺太煎熬了。想著剛才花嶽天真的朝自己說了一句對不起,他真的徹底崩潰了。


    為什麽要和他說對不起,明明該說這三個字的是他才對。他真的很想告訴花嶽,他的親人讓你失去了父親,憑什麽說對不起的是你?


    他逼著自己說出來最後沒有說出口的話:“花淩將軍,一直對我很好,可他卻死在了淮南手中,我真的抱歉,我真的不希望看見每一個人死去。夫人,對不起,對不起……”


    他強迫自己抬起頭,一雙眼真摯的看著身前的淚人。他不求她能原諒淮南,他也不求她會理解自己,隻是因為他內心的煎熬。


    怒斥、打罵都行,他不會有任何的不願。淮南所做的一切,總該有一個人來承擔的。


    他到大晟的第一日,就發誓會讓淮南和大晟友好相處。可他沒能做到,甚至搭上了太多人的性命,太多無辜人的性命。


    “世子殿下,我知曉你。”林氏抬起手,一巴掌打在了時清灼的臉上。清脆的一聲響,讓一旁的花撫琴都驚愕迴神。


    時清灼沒有任何怨言,沒有一丁點的委屈。他咬緊牙關,真摯的等待著下一次的風雨。


    “夠了。”林氏說道:“這一巴掌,是為了花淩。太傅從前說過一句話,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可花淩是將士,或許他真的會死,但他不該死在人熊的口腹中!所以,我不會原諒淮南,你們是懦夫,是膽小鬼!”


    她用手扶著桌角,盡力穩住自己的身形。再次開口道:“或許花淩照顧你,他會原諒你,可我做不到。世子殿下,你沒錯。當時京城疫病,你付出的那麽多我都看在眼中。你是個好人,是個難得的好人。但唯一的錯,就錯在你是個淮南人吧。”


    時清灼喃喃開口:“夫人,對不起。”


    “你們走吧,我想一個人靜靜。”她還是無力的坐下了,“不用擔心我想不開,我還有嶽兒,他是花淩唯一的血脈了,我無論如何也要將他撫養長大。”


    逐客令已下,三人也沒有借口再留下。季賀輕穩的將花淩的遺物放在桌上,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花撫琴不甘的先離開了屋內,她說道:“還望夫人保重。花淩於我重過千金,我早已將他視為我的親人。待到這次戰爭結束,我會替花淩將你們母子照顧好。”


    她腦中閃過花嶽懵懂的可愛模樣,這孩子,或許都記不清自己的父親是何模樣吧?


    三人走在迴去的路上,渾渾噩噩的,各有各的心事。今日的那一巴掌,很疼,可卻更加堅定了時清灼的內心。


    戰爭,他一定要停歇。


    花撫琴也在無人在意的時候拆開了那一封遺書,信紙輕盈普通,內容格外沉甸。


    這是花淩留給她最後的東西了。


    大致晃過,百感交集。


    花淩的字還是那麽醜。


    “將軍,花淩是個粗人。幼時幸運,得遇貴人,撿迴一命。年少輕狂無知,貪圖玩樂,打架鬥毆。進入軍營,成為你的副將,與你一起征戰沙場,於我而言,一生無悔。我很慶幸遇見了你,也很幸運能追隨你實現心中所夢。這封信,我希望你永遠都不知道。說笑呢,你都讀到這裏了。我死後,不要為我傷心,將士本該死在戰場,這一生花淩無怨無悔,走的坦蕩。唯一的牽掛,內子家中孤獨無依,還望將軍可以替我護好。將軍,花淩先走一步,就當是最後一次做你的先鋒,為你先去探探前路。最後,祈願將軍,長命百歲,一生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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