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眸變得血紅,長發在逐漸變白,麵對惠子的不斷質問,看著她那被淚水一遍遍流淌過的臉頰,緣一的內心忽然感到一陣陣的抽痛。


    他突然意識到,除了母親離世的那一晚,自己好像還從未見過妹妹哭泣的模樣。


    惠子並不是愛哭的性格,她從小就有著遠超同齡人的堅強,哪怕是在最初得知自己病情的那一刻,緣一也未曾見她掉過眼淚。


    而如今,時隔近八十年,妹妹又一次在自己的麵前流下淚水,但這次不再是因為母親,而是因為,他這位兄長徹底否定了她的選擇與存在。


    衰老的心髒感到一陣陣的抽痛,麵對惠子近乎逼迫的質問,緣一卻隻是閉上眼睛,用那沙啞的聲音說道:


    “惠子,我會陪你走到最後的……”


    這是緣一早在六十年前就已經做出的決定,他救不了自己的妹妹,也不願看到她變成吞噬人的惡鬼。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伴著不斷虛弱的惠子,走到她生命的盡頭。


    可這聽起來溫馨的話語,落在惠子耳中,卻如刀刃般鋒利。


    比起成為鬼,他真的更寧願看到自己的妹妹作為一個人死去,哪怕那種死亡對她而言充滿痛苦與煎熬。


    瞳孔再次放大,惠子難以置信地看著給出這個迴答的緣一,名為憤怒的火焰在這一刻徹底燒遍她的全身。


    “憑什麽……”


    身子因為極致的憤怒而不斷顫抖,她直視著閉眼仿佛是在逃避什麽的緣一,一字一句問道:


    “我隻是想活下去而已,兄長大人您告訴我,這到底有什麽錯?為什麽你們都可以活這麽久,為什麽隻有我不行?為什麽?


    難道這就是我的命嗎?難道我就必須像母親那樣一個人淒慘痛苦的死去才可以嗎?!我到底做錯了什麽要去接受這種命運?憑什麽?!!”


    一聲聲質問迴蕩在耳邊,惠子的情緒徹底失控,她抬手按在胸前,看著始終沉默的兄長,近乎賭咒般嘶吼道:


    “世人生而不平,神明從未公正!如果這就是我的命,那我偏不認它!


    我要活下去,我就是要活下去,我一定要活下去!我要活得長長久久!我要活得比任何人都久!!”


    “惠子,我……”


    “夠了!”


    緣一剛想開口,就被惠子厲聲喝止。


    長發的雪白很快褪去,血紅的雙瞳也逐漸變迴黑色,她深吸口氣,努力讓自己的唿吸恢複平穩。


    “兄長大人,我不是來和您吵架的,這些事情就說到這裏,好嗎?”


    惠子平靜說道,在這件事情上,她已經不想再聽緣一說任何話。


    “您應該還沒吃晚飯吧?我馬上去給您做。”


    說著,惠子也不管緣一答不答應,直接走進了屋裏。


    緣一住的這間小木屋很是簡陋,但至少做飯的灶台還是有的。


    惠子從淤泥中取出她早已準備好的蔬菜,迅速開始備菜生火。


    盡管已經有相當長的時間沒碰過這些東西,但好在惠子的廚藝並沒有生疏多少。


    甚至比這些年一直自己做飯的緣一都還要強上很多,讓他這個做兄長的都隻能坐在那張小桌旁,看著自己的妹妹將一盤又一盤的菜端上來。


    她那忙碌的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就好似兄妹倆剛才的那番爭吵都是緣一的錯覺。


    緣一隻是一晃神的功夫,小小的飯桌上便被盤子堆滿了。


    “惠子……”


    “兄長大人,現在請安靜地吃飯,其他的事情等吃完了再說。”


    他看著麵前這桌豐盛的晚飯,剛想開口,就被坐在對麵的惠子打斷了。


    於是,緣一拿起了筷子。


    惠子的廚藝果然還是和以前一樣,口中熟悉的味道讓緣一有些驚訝,因為正常的人類食物對鬼而言都是難以下咽的,鬼甚至都品嚐不出這些食物的味道。


    很難想象,即使這樣惠子也能保持如此高水準的廚藝,她真的很有做飯的天賦。


    而讓緣一更驚訝的是,他看到坐在對麵的惠子竟然也在往自己嘴裏夾菜?


    但下一秒,通透世界就讓緣一看清了真相。


    原來惠子並沒有將這些飯菜真的吃下去,她是怕他一個人吃會感覺不自在,才故意陪著他,做出了這副好像是在吃飯的行為。


    實際上,這些飯菜在被她含入口中時,就被那些淤泥全部吞噬了。


    是的,他的妹妹已經是鬼了,無論偽裝得再好,都不可能吃得下這些人類的食物……


    從惠子成為鬼的那一刻起,她的食譜上就隻剩下了人類。


    再一次深深意識到這點,讓緣一感到無比的悲哀。


    晚飯在沉默中結束,等緣一將筷子放下後,惠子又主動起身幫他洗碗。


    緣一並沒有阻止,隻是靜靜地等待著。


    一直看著惠子將最後一個陶碗也放進櫃子裏後,他才終於開口。


    “惠子……”


    “兄長大人,我有些累了。”


    然而,就像是算準了似的,緣一剛開口,惠子就又一次打斷了他。


    背對著緣一,惠子用抹布擦了擦手,說道:


    “這兩天一直都在趕路,過來後先是和您吵了一架,還要給您做飯洗碗……我現在感覺頭暈乎乎的,隻想好好睡一覺。


    有什麽事,等我睡醒了再說吧……另外,請兄長大人不要趁機偷看我睡覺,否則就算是緣一兄長,我也會生氣的。”


    說著,惠子也不管緣一同不同意,直接走進旁邊的小房間裏,霸占了緣一這屋裏唯一的一張床。


    鬼,竟然也會需要睡覺嗎?


    四周再次安靜下來,緣一沉默地坐在飯桌前。


    哪怕是他,這時也已經清楚,惠子這是在故意拖延。


    她很清楚他想和她說什麽,但她不想聽,所以才用這種方式一次次拖延。


    那他該怎麽做?


    就這麽任由自己的妹妹不斷拖延下去,任由她在這條充滿罪惡的錯誤路上越走越遠?


    在緣一的沉默中,時間一分一秒流逝。


    十分鍾,半小時,兩小時……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似乎終於做出了某個決定,起身朝著房間裏走去。


    床榻上,惠子似乎真的睡著了,她就這麽靜靜地躺在那裏,閉著雙眼,唿吸平穩,對他的腳步聲沒有絲毫察覺。


    緣一徑直走到床前,拔出了腰間的日輪刀。


    黑色的刀身上,刻著名為“滅”的字樣,它仿佛代表了神明的製裁,是這世間所有惡鬼的噩夢。


    瞄準惠子那毫不設防的脖頸,緣一緩緩舉起刀刃。


    妹妹仍在熟睡,對身旁的一切都沒有任何反應。


    時間仿佛靜止,看著惠子安靜的睡顏,緣一的雙眼有些模糊,他的意識在這一瞬間突然迴到了非常遙遠的過去。


    他好像看到了年幼時的惠子。


    他的妹妹從小就是非常乖巧的性格,她和母親一樣,天生喜靜,能夠在織機前一坐就是一整天。


    她從不與人置氣,對所有人都很好,不僅是對他這位當時被視作災厄的兄長,哪怕隻是家中的仆人,她都時常關心,從不刁難。


    在緣一眼中,無論是性格還是容貌,他的妹妹都是全天下最美的女孩,她本該如花般盛放。


    是的,她本該如此……


    手臂在顫抖,眼淚從那渾濁的眼中不斷滴落,緣一看著麵前安靜熟睡的惠子,手中那無往不利的日輪刀,這次卻怎麽也斬不下去。


    妹妹的脖頸就在眼前,通透世界之下,沒有任何防備,沒有任何隱藏,在這個距離,無論惠子有什麽手段,她都來不及。


    隻要這一刀下去,緣一就能將她徹底殺死,不會有任何懸念。


    沒錯,隻要斬下這一刀。


    [兄長大人,您是不是一直都在想,如果我能在那天晚上死去,那一切就都太好了,是這樣嗎?]


    無聲的黑暗中,惠子的質問卻在耳邊一遍遍地響起,如刀劍一般一遍遍刺穿著緣一的內心。


    無限的悲痛在他胸口迴蕩,將那顆蒼老的心髒反複撕扯著。


    日輪刀一次次的舉起,卻又一次次的放下。


    直到最後,緣一也沒能斬下這一刀。


    “對不起……”


    他無力地跪坐在床邊,那壓抑許久的情緒,終於在這一刻徹底崩潰。


    “對不起,惠子,對不起……”


    他實在沒辦法再裝瞎了。


    身為兄長,緣一又怎麽會不明白,惠子根本就沒有睡著,她其實早就感知到了他的舉動,她早就聽到了他的腳步聲,早就知道他就在她的床邊。


    惠子很清楚自己的兄長想做什麽,她從頭到尾都很清楚。


    他的妹妹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孩,她性格乖巧,非常懂事,從不讓家人為自己擔心,也從不願看到家人因為她而感到痛苦。


    所以,在和自己兄長的爭執中,她最終選擇了退讓。


    明明才爭吵過,明明如此憤怒,明明對他如此失望……可她還是願意尊重他,還是願意為了他這個無能的兄長做出讓步。


    哪怕代價是她自己的生命。


    正是因為已經做出了選擇,所以她才什麽也沒有說,隻是為他做了最後一次晚飯,陪他一起安靜地吃完,將碗洗好,便來到了這床上,靜靜等待著這最後一刻的到來。


    甚至為了減輕他的心理壓力,還故意裝作睡著的模樣,好讓他能沒有任何障礙地斬下她的頭顱。


    可就是這種聽話與懂事,徹底刺穿了緣一的內心。


    他可以殺鬼,殺無數的惡鬼,可他唯獨殺不了自己的妹妹……


    在緣一的哭泣聲中,淚水也順著惠子的眼角無聲滑落。


    她終於睜開眼,看著上方的屋頂,眼中滿是哀傷。


    “兄長大人,您為什麽不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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