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越國土遼闊,國都盛京偏北。


    盛京的冬天,總是比南邊來得早,不過十月中旬,已經開始飄雪。


    今日是丞相謝遠臻的生辰,謝家世代矜貴,軍功卓越,謝遠臻為尚書省左丞相,權傾朝野。


    他的生辰,自然是貴人雲集,熱鬧非凡。


    熱鬧之外,湖邊最偏僻處的梅花之下,站著一抹孤單的身影,


    那女子纖細高挑,沒有撐傘,任由雪花夾雜著梅花的花瓣飄落在如同黑瀑的發上,


    雪花融化在眉間,她微微一顫,抬眼看著冰雪,眼神清冷如水,


    她在等待著,昨天她還全心全意愛著的人--


    “縈姝--”低沉輕柔的聲音傳來,謝縈姝迴首,看著走過來的飄逸身影。


    六皇子蕭慕晟白衣勝雪,氣質優雅,清絕如同天上月,是人們口中最為謙和溫柔的一位。


    他帶著溫柔笑意,款款而來,細小的雪花飄落在了他的眉間,俊美的眉眼愈發分明了起來。


    他伸出手捂住她的手,語氣溫柔體貼:“這麽冷,怎麽不去前邊而亭子中等,凍壞了怎麽辦?”


    感覺到他掌心的溫暖,謝縈姝微微顫抖了一下,抽開了手,抬眸去看他清冽的眼眸,想從裏邊尋找一點點兒痕跡--


    恨她的痕跡。


    他恨她!


    明明他眼中含了滿滿的情意,溫柔萬千地落在她的身上。


    謝縈姝卻知道,他恨她,恨得入心入肺!


    她清楚地記得自己上一輩子斷氣之前,眼前這張溫柔萬分的臉,帶著鄙夷和恨意吐出來的話:“謝縈姝,知道為什麽我這麽恨你卻又不殺了你麽?我就是要你在這冷宮中,日日悔恨,日日誅心--”


    他笑得那麽的得意,他說的話如同利刃將她的心一片片淩遲:“我恨你!自從看見你第一眼就開始恨,看你的每一眼我都那麽厭惡,對你每說一句甜言蜜語,我就越恨你一分--”


    “謝縈姝,皇位我已經到手,謝家我已經誅滅,你恨嗎?可惜,你毫無辦法--”


    他的恨意,連綿那麽久,卻藏得那麽深!


    現在的他,微笑之下,應該是滿滿的恨意吧。


    “怎麽了?”蕭慕晟眉眼溫柔,傾城之色:“你生氣了麽?是我不好,來晚了。”


    如果是昨天的謝縈姝,定然會覺得他此刻的微笑是三月的春風,卷走了雪中所有的寒意。


    但今日的謝縈姝已經不再是昨天的謝縈姝。


    她剛從噩夢中醒過來,噩夢的結局,便是被他激怒了的自己衝上前去要和他拚命,卻被龍牙衛推下了高高的台階,氣絕身亡。


    她從深淵中歸來,再不是以往的謝縈姝。


    今天早上,她驀然驚醒,當發現了自己迴到了八年之前時,她的心,又喜又悲,百轉千迴。


    她恨,恨騙得自己家破人亡的蕭慕晟,可她又好奇,她想看明白,他是怎樣掩藏起了刻骨仇恨, 哄騙得她忘記了世上的一切,為他笑、為他哭、為他付出一切。


    此刻,謝縈姝看著他的眼睛,突然就自嘲地笑了一下。


    他的表情帶著溫柔和笑意,可是他的眼眸是冰冷的,就像眼前雪中的湖麵,透著微寒的光。


    哪裏是他掩藏得天衣無縫啊!不過是過去的自己蠢,隻在意他精美的皮囊罷了。


    蕭慕晟心中愈發詫異,這個蠢笨的丫頭,應該會笑著跳著來迎接他的,聒噪得就像往常般的那麽叫他厭惡。


    可她卻安靜地站著,抬頭看他,仿似在瞧一個剛認識的人。


    “怎麽還瞧著我?”他微微笑了,覺得有些不自在,她的眼神,全然沒有了往日的沉迷,漆黑的眼眸宛若深井,幽深得叫他起了疑惑。


    她不會有這樣犀利清醒的眼神,她隻是一個淺薄無知、狂妄自私的大小姐。


    她也不會有這般的嘲弄的笑意,她的笑是驕傲自負的,她應該笑得好像自己能掌控世上的一切,包括他的一切。


    謝縈姝沒有迴答,微微低下了眼眸,多可怕的人呀!明明心頭恨不得將她淩遲,臉上卻能那般的溫柔多情。


    而前世蠢笨的自己竟然還心痛他的軟弱和卑微,就是在今天,用以死相逼,丟盡了父親和謝家臉麵的方式,逼著父親答應了婚事,從此之後為他集聚力量,廣納門生,甚至為他殺掉擋路的人,推他坐上了太子之位 。


    她就像一隻飛蛾,一頭撞進了他用深情與柔情編織的羅網,沾沾自喜地以為遇到了此生良人,卻最終落得屍骨無存。


    她轉身背對著他,費勁地壓下心頭的憤怒和對自己的痛恨,聲音在雪中微微有些顫意:“殿下,縈姝來,是為了告訴你,婚事作罷了吧!”


    他狡猾、他殘酷、他野心勃勃,但現在的他卻缺少最重要的東西—權勢,


    因母親身份低微,他是皇子中最無權勢,最低微的一個。


    對於一個野心勃勃的人,掐掉他朝上爬的根莖,對他來說才是最殘酷的。


    這一輩子,沒有謝家的支持,他永遠隻能是個皇子。


    她唇邊提起了報複且快意的笑意--


    他的痛苦,才能熄滅她心中的恨意。


    “縈姝,你怎麽了?”他沒有絲毫的慌亂,愈發笑得和煦而深情,伸手想要攬住她的肩膀:“是我哪兒又做錯了嗎?你說出來,我馬上改,你不要發脾氣,好麽?”


    他語氣卑微,表情哀憐,眼中是害怕失去她的怯意和痛苦。


    如若不是謝縈姝重活一世,如若不是她遍嚐冷暖,早已看遍各種臉色,她定然會覺得他是天底下最深愛她的人。


    她自嘲地笑了一笑,此時十六歲的她,被家人寵得驕橫跋扈、自私淺薄,好壞是非自己都分不清,又怎會分得清別人的好壞。


    十六歲的她,便是這樣輕輕巧巧就被他騙了。


    可如今的她不會了,苦難和死亡給她的教訓,沉重而深刻。


    “六皇子,以往是縈姝不懂事。昨晚我細細想來,我年幼無能,實在無法承擔做皇子妃的責任--”謝縈姝盡量平靜地說話:“請你原諒,我實在不能嫁給你。”


    她說著轉身就走,決絕而快意。


    她原以為他還不會這麽早露出狠厲毒辣的馬腳,他應該會不甘心地來糾纏來蠱惑她,她做好了看戲的準備。


    可她料錯了,他的反應是她萬萬沒有想過的。


    身後靜悄悄地沒有迴應,她加快腳步想離開,卻身形一滯,他修長的手從後邊捏住了她的肩頭。


    冷厲的話語驀然從身後傳來,隻一句便叫她顫抖得不能自已:


    “謝縈姝,你也是重活了一世,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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