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一世,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這天雨下得特別大,簡直是傾盆而至。是不是老天爺也在為孤星隕落而流淚?


    一大早從裏屋傳來悲天憫人的哭喊。本來劉芬玉看天色驟變,想拿熱水袋給老人暖暖消瘦冰冷的手腳,去到老頭子的房間,還聞到一股惡臭——老人家又失禁了,一群蒼蠅嗡嗡作響飛來飛去。唉,伺候這個老頭子還真是麻煩,天天端屎端尿的活就她一個人做,她很想撒腿走人。可是迴過頭來細想,老人家都已經半癱在床上了,一生走來確確實實不容易,如果她不給老頭子在為時不多的日子裏伺候好,她的良心是過不去的。她最可恨的不是天天端屎端尿,而是因為林老頭子腳下有那麽多苗子,而且五個兒子都有媳婦,有孩子的人,憑什麽五個妯娌就她一個人來照顧老頭子?


    “老頭子,天亮了,天時變了,我給你拿了熱水袋暖暖手。”


    老頭子躺著一動也不動,可能還在熟睡中。耄耋老人的夢總是奇怪的。林老頭子以前講過一個夢:“我夢見老婆子了,她穿得金光閃閃,四肢發亮,對我說:‘老頭子,你怎麽還不下來陪陪我哩?趕緊下來吧,這裏沒有病痛,要啥有啥,我來了之後很多人都來接我。你不知道我們住洋房,有電視機、洗衣機、小汽車、直升飛機;你這死鬼咋還不下來,快快下來。’我很想下去看看你老媽,不知道咋又迴來了。”劉芬玉湊到他的耳邊大聲地說:“那是夢,不是真的。”劉芬玉想,老婆子剛走兩三年,老頭子肯定很想念,人之常情。


    劉芬玉叫了幾遍,還是沒有應聲。劉芬玉過去搖搖老頭子,他臉色發青,眼睛眯成一條線,毫無生氣,嘴巴微微張開。整個人消瘦成一小團,再碰碰老人的手,冰涼如水。劉芬玉急了,慌了。她意識到老頭子已經走了。但她還是不敢相信,再使勁地搖和喊。緊接著,裏房傳來淒慘的叫聲:“哎呦!我苦命的老頭子耶,我沒有爹又沒有娘哦。”


    淒厲的哭聲頓時乘著風聲的翅膀傳到外屋林金添耳朵裏。明白事理的他一聽聲音便知道發生什麽事情,他大聲問劉芬玉:“老頭子是不是走了?”


    劉芬玉濕啞地說:“走了,老頭子走了……”


    林金添確認了這個事實之後,迴過神來,馬上小跑到林金發家去。他把消息傳到大哥那裏之後,又陸陸續續跟其他兄弟說了。不多時,林老頭子的房間裏擠滿了人群。一眼掃過,老頭子子孫滿堂——還有些在外地工作的兒子和孫子還沒有趕得及迴來。


    他們跪著,不停地哭叫和挽留。通常這些聲音都是婦道人家和小孩子的聲音,像林家兄弟都已經五六十歲的人了,對人生老病死也看得透徹,但打心裏還是難過和傷心,特別是林金發黯然神傷。


    昨天晚上還和老頭子聊過幾句,沒想到今天就走了。唉!老頭子是帶著怨氣離開的,要不是因為一時氣急,也不至於熬不過昨夜。他隻是太氣林金發,什麽事不做,偏偏做出出賣朋友和背信棄義的事情出來——這一步棋簡直就是毀了老頭子的一世英名。


    老頭子曾經教訓過子子孫孫,人不能見利忘義,可林金發作為長子還是把話當成耳邊風。本來老頭子半癱在床上已經身纏百病了,再加上心病,不死才怪呢!


    很多疾病是可以通過藥物醫治的,唯獨心病才最可怕。


    林金發現在管不了那麽多,先把老頭子的後事處理了再說。


    於是他打電話給村主任老鐵上來韓峰山主持一下喪禮,再安排各兄弟把子女、朋友親戚都通報了,讓他們盡快趕迴來。村子裏的人都叫上幫忙,廚房的理事交給羅阿蘭、接客讓徐建華負責、最關鍵的是叫上超度的和尚和“樂隊”。


    林金發幾兄弟把老頭子的身體轉移到上廳,地上鋪上厚厚的禾杆,再把老頭子的草席、被子、枕頭一並都挪到空空曠曠的上廳,最後再用兩頭竹苗把蚊帳掛起來。


    在老頭子躺著不遠的地上,有一個臉盆是專門用來燒紙給老頭子在黃泉下用的,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臉盆裏堆積了半尺厚的灰。


    上廳的左側是老頭子的畫像,還是他年盛時期畫的,炯炯有神的眼睛讓老頭子活靈活現。一個番薯被切成兩半用來插蠟燭,中間是平時用的碗裝滿了沙子用來插香。也不清楚什麽時候開始,紅紅的蠟液從“火山口”蔓延出來,一直流到木柄的地方,遇到發寒的空氣凝結成一團。


    上下廳的兩側、南北門的兩側和大門口坪子上都插滿了迷迭的熏香。


    上廳用白色的布隔開,裏麵的人披麻戴孝,圍著老頭子,有的坐著,有的跪著。沒有用水泥裝修的地板,特別潮濕,滿地都是髒兮兮、粘乎乎的淤泥,時不時可以看見地上的跳蚤也來湊熱鬧。


    林鐵生也來了,作為侄子的他身在其中,隻是他自小成長在旱窩,所以感情並不強烈。


    水窩的一大幫人披麻戴孝,自然打雜事物這些事交給了旱窩人。外鄉人徐建華也來幫忙接客,他隻是為了那兩塊錢的紅包而已。


    上午,陸陸續續來了遠房親戚和親朋好友。


    黃大利最先到。黃大利凝重的心情無法言表。跨進下廳的大門,徐建華咯咯咯朗聲說:“有客到。”下廳的左側有一張八仙桌,坐著的人是樂手,有吹嗩呐的,有打鼓的,有吹笛子的,也有打銅盤的。黃大利伴隨著悲戚的嗩呐聲,邁著沉重的步子,走過下廳,趟過天井,上了上廳。他向左轉身,望著老爺子的畫像。


    “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家屬謝禮。”村主任老鐵主持著,這個中年人天生聲音沙啞。


    黃大利向家屬鞠了一躬,他瞥見泛老的林金發,如今不再是當年的兄弟了。


    接著又來了幾個客人,有一個人踩到了門檻,徐建華馬上把他推開。在農村,舉行喪禮的時候,踩到門檻有一個說法是:踩門檻,死的慘。還有一個忌諱就是喪禮期間,不可以刨鍋肚,民間有個說法叫:刨鍋肚,死叔叔。農村的忌諱多的是,所以大家都很重視農家人的喪禮。不隻是因為這樣,更是因為林老頭子是受人敬仰愛戴的人物,所以一切都進行得井然有序。


    徐建華懂得人情世故,他是個文盲卻明白什麽事該做什麽事不該做,但人心難測。


    現在可以看到在“下堂間”忙得不可開交的張錦元在收利是,不,那些是香油錢。他把每個訪客的香油錢登記在本子上,記了一頁又一頁。從頭到尾隻有黃大利的香油錢最多,他的香油錢是普通人的兩倍,一千元這個數目特別顯眼。


    而老劉嫂則負責衛生工作,說白了就是掃地的。


    吃過羅阿蘭煮的飯菜,一個超度的和尚在南北廳掛滿了佛祖菩薩和金剛羅漢的畫像,披上袈裟,不停地念著咒語。和尚後麵的一大幫孝子,見到和尚跪,他們跪拜,見和尚站起來跟著站起來。


    其實這些都是儀式,被遵循了幾代人,本來是沒有意義的,這一刻仿佛一切都是那麽神聖和莊嚴。有人說:“如果不按照和尚說的做,會被鬼魂上身。”這些都是迷信的傳說。


    雨漸漸地停了。


    接下來是最緊張的時刻。幾個壯漢把棺材抬了進來直至上廳,其中一個是駝背浪,每每到抬棺的時候,他都有一份子,他不怕。或許他駝背的原因就是抬太多棺材了吧!


    和尚念經的速度越來越快,樂手們的節奏也快了許多。


    駝背浪和一個徒弟掀開蚊帳,神情淡定地抬起老頭子的屍首,緩慢地放進狹小的棺材裏。幾個婦道人家哭得更淒厲了,就連幾個老漢子也忍不住哇哇大哭起來。


    是啊,有誰願意看到自己的親人被送進棺材呢?這一入棺,意味著老人真的走了。


    這時候,林金發不在現場。沒有別的,之前和尚告訴在座的所有人,在入殮的時候,凡是屬龍和屬狗的都得迴避,生肖相衝的人要遠距五百米以外。


    和尚說的是法,是道,我們得照辦。


    駝背浪等人把棺材抬到大門口,用兩張凳子架住,又進行了第二個儀式。說是在門口招靈,讓陰間的親朋好友來接他。一刻鍾後,和尚又轉移到地勢較高的禾坪,說是給天神和各路神仙打個招唿,好讓亡靈走得順暢。


    和尚說的一切都照辦了。其實在我們看來,誰知道他是不是在坑蒙拐騙啊?為了錢什麽東西都編的出來。


    打完招唿之後,老頭子要上路了。


    棺材被送上車,第一個跟著的是林金發,他拿著香壇;第二個是林金添,他胸前捧著畫像,依次排下來,白花花的一片全都是孝子。孝子之後是樂手,送喪的路上一路吹吹打打。再下來的是抬紙轎和花圈的人,一個紙箱裏麵都是老頭子在陰曹地府用的生活用品。最後是舉旗子的一票子人。


    整條隊伍像一條蜿蜒的長蛇,禮炮震天,哭天喊地。這一刻多麽熱鬧,瞧吧!老頭子身後有多少人,那是一眼望不見盡頭的人龍,這足以證明他一生的成就是多麽輝煌啊!


    老頭子走了,當骨灰送迴來的時候,又是一陣悲戚的哭叫聲:怎麽現在隻有骨灰留下?


    唉!人注定要生老病死,看開點吧,時間會愈合傷口。


    傍晚時分,客人陸陸續續走光了。徐建華負責送客,支走了客人,熱鬧的水窩恢複了以前的平靜,如今隻有兩窩的十來口人。


    老頭子的後事算是解決了,女人們都累了,迴去休息了。男人卻還圍成一房間,不為別的,老劉就是想給他家的祖墳被挖了半邊討個說法。


    他們又卷入到另一場複雜的矛盾當中。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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