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老大死了。


    齊家這場豪賭——


    輸了。


    ……。


    我著急趕往衙門,迎麵碰上了歐陽師兄,他臉色鐵青:


    “剛傳來的消息,在附近一間驛站,發現了齊老大的屍體。”


    鄭知南也聞訊而來:


    “怎麽死的?”


    歐陽師兄眉頭緊皺,道:“火焚。”


    “齊老大夫妻逃竄在外,時隔不到一個月,一死一失蹤。和齊家大嫂一起失蹤的,還有那本黑賬。”


    據歐陽所言:


    齊老大夫婦,原本想以那本黑賬為籌碼,挽齊家大廈於將傾,結果反被上頭的人滅口。


    仵作驗過屍體,死者生前遭過嚴刑審訊,遺骸多處骨折,是一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在他遺骸旁,唯一留下一塊能證明他身份的玉佩。


    玉佩被火焚後,越發透亮圓潤。


    上麵清清楚楚刻著齊元禎三字。


    我沉吟半響:


    “有沒有可能,屍體不是齊老大的?”


    當日,我們不也假造了齊老二的死訊,勾出了李公公嗎?


    歐陽搖搖頭:


    “前段時間,被關押在監獄的齊老二,深夜嘔出一口血,齊家人惶惶不安,驚動了衙役,連夜請了大夫看診,診斷結果卻是他無恙,齊老二身體強健。


    “可自那日起,齊老二變得沉默寡言,我幾次想提審他,套出更多消息,他卻半個字都不肯再吐。”


    “隻是麵如白紙,心若死灰,反複喃喃自語。”


    “齊家,完了。”


    齊老大的死訊,是隔了好幾天才傳來。


    歐陽肯定道:


    “我仔細核對了時辰,齊老大身亡之時,恰好是齊老二吐血之日。”


    “人說,雙胞胎之間會有某種羈絆,我原先不信,現在卻有些相信了。”


    這消息,過於沉重。


    ……。


    這本黑賬,是鄭知南和歐陽定下的交易。


    鄭知南答應,在黑賬給孫姨之前,會偷偷背誦下來,抄一份給歐陽,至於今後如何使用這籌碼,便是歐陽自己的事。


    眼下,齊大嫂帶著賬本一塊失蹤。


    我卻隱隱擔心齊大嫂的安全——


    她一介弱女子,可以出現在大牢,和齊家一塊遭受律法審判,憑空失蹤,若落到滅口的那群人手裏……


    齊大嫂失蹤的消息,很快傳到齊老太君耳裏。


    連同長子身故一事。


    我本隱瞞了他生前所受刑訊一事,可到底是母子連心,她矍鑠的精神,一點點垮了,短短十幾日,鬢發白了大半,不知為何,瞧著老太君如今的模樣,我卻想起了馮奶奶。


    原來,再冷硬驕傲的老人,脆弱下來,也是這般可憐。


    老太君眼眶紅了,渾濁的淚順延著臉頰落下,手裏捏著長子那塊玉佩:


    “這孩子,性格最是強傲,賬冊被拿走,這孩子肯定吃了苦,生前……。


    她再也說不下去。


    角落裏,傳出低低的哭腔,那種哭腔我最是熟悉,是把臉埋在兩隻胳膊裏,死死咬出牙齒,想把那脆弱的哭聲、連同苦鹹的眼淚一並吞下去,眼淚落進腹裏,聲音卻吞不下去。


    齊小三躲在角落裏。


    肩膀一顫一顫。


    齊老二似是早就清楚兄長死訊,待在一旁,神情木訥,眼中無光。


    齊二嫂眼眶紅紅,挪過來。


    “撲通”一聲,跪在老太君跟前:


    “娘,都怪我,怪我太衝動。”


    忽然,原本癱坐在牢房一角的齊老二,現在卻跳起,指著二嫂鼻子破口大罵:


    “對,都是你這個,你這個喪門星,我要,休了你。”


    “來個人,給我拿筆墨來,我現在寫休書。”


    牆角的齊小三斂了哭聲,慌忙跳起來,一把按住二哥:


    “哥,你瘋了,那是二嫂,你怎麽能……”


    齊老二一腳踹向弟弟,目眥欲裂,可眼睛紅了又紅。


    “你懂什麽,滾開。”


    ……。


    我苦笑一聲——


    齊老二,這是煞費苦心想保下二嫂,我來監獄前,得知關於齊家的判決已經下來了,當真是雷厲風行得緊。


    齊老太君流放苦寒之地,非死不得迴江南。


    齊小三監禁3年。


    齊老二身上背了四條命案,被判斬首,擇日問斬。


    齊老二把所有罪責,攬在自己身上,極力把妻子摘出去,眼下,關於齊二嫂的量刑,孫姨也考慮許久,查來查去,齊家女眷底子還算幹淨,未曾有過命案。


    齊二嫂自知有愧,原本一言不合就暴揍丈夫,現在聽到丈夫要休了自己,卻低著頭,眼淚在眼窩裏打轉,隻是性子倔強,把嘴唇都咬破了,不曾辯駁一個字。


    良久,齊二嫂艱難開口:


    “娘,我錯了。”


    齊老太君背過身,不忍多瞧兒媳一眼,生怕多瞧一眼,心軟一分。


    老太君心明眼亮,既然這出休妻的戲唱了,那就陪兒子唱到底。


    我轉身,想要離開監獄,心裏沉重得厲害,再待下去,仿佛被壓得透不過氣,我向來不喜歡看生離死別的悲劇,可世間處處都是悲劇。


    在我即將出牢門時。


    齊老太君聲音從我身後傳來。


    她鄭重其事對唯一一個活著的兒子道:


    “無論將來發生何事,你記住兩件事,一,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二,找迴溫樾,她永遠是你大嫂。”


    ……。


    鄭知南在門外等我。


    我心情沉重極了:


    “鄭知南,人實在是一種極為複雜的動物。”


    “我清楚,齊家害得長安哥哥瘋癲,害旁人成了孤女,更明白,這些年他們做了多少髒事,可……”


    我說不下去了。


    可這一家人,對自己人又很好、很好。


    世人多狡詐,自私,哪怕是家人也互相防備,一如我和我爹,我和沈藏鋒,我爹和大伯父,都是表麵上的親人,背地裏,恨不得往死裏坑對方。


    有那麽幾個瞬間,我也會羨慕齊家,羨慕齊小三。


    我把臉悶在鄭知南懷裏,極力把那點子情緒壓下去,事關齊家二嫂的量刑,現在還未定,齊老二表示,自己願意補償金銀,取得那位孤女的諒解。


    隻求禍不及家人,讓二嫂平安脫身。


    那位孤女,原本就爹不疼娘不愛,眼下孤身一人,她若簽下諒解書,或許會被人指責不孝,卻能謀個安身立命的前程。


    “鄭知南,若那位孤女,是家裏的掌上明珠呢?家人被害,她該簽下諒解書,拿到錢為今後做打算,還是拒絕諒解,從此淪為孤兒,或者乞丐?”


    鄭知南沉默半晌:


    “這世間,原本許多事,便是無解的。”


    連活了這麽大一把年紀的孫姨,也因為這件事犯了難,可見,情與法,偶爾是相互衝突的。


    ……。


    經過孫姨反複權衡,決定親自見見那名孤女。


    那名孤女,也隻是個孩子,可眼神再無孩童的稚嫩天真,而是神色麻木,在諒解書上按下手印。


    她用一種超乎孩童的成熟語氣,對孫姨道:


    “活著,比什麽都重要,對嗎?”


    她是在問孫姨,也是在問自己。


    孫姨歎息良久,決定放齊二嫂出獄。


    我隱隱有種不祥預感。


    果然——


    齊老二問斬那天。


    她,劫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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