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總這麽不聽話……”


    不知看了多久,寂寥的聲音在空曠的鬥室裏迴響,張懷月手指輕觸著那張僵冷慘白,毫無生氣的臉頰,指尖冰冷,張懷月卻仿若無知無覺。


    “不管我說多少迴,你都不肯聽,總是任性……你現在倒是乖了,再也不會跟我強嘴了,可你……怎麽連話都不跟我說了呢?”


    張懷月撫著女孩豐沛的烏發,忽然想起念辰小時候頭發生得細軟稀疏,剛學會愛美的時候,每天早上都要吵著讓她幫忙梳小辮,自己那會也隻八九歲的年紀,被她每天磨得不勝其煩,隻能耐著脾性地給她梳頭。對待這個鬧騰的小丫頭,與其說是姐姐,倒不如說更像是長輩。


    她的喉嚨仿佛是被什麽讓令人酸澀的東西梗住了,久久發不出聲音,等到好不容易能再次開口,聲音卻像被砂紙磨過一樣幹澀沙啞。


    “我那樣苦口婆心的勸你,是希望你能走出張家,希望你能張開眼睛多看一看這個世界,可到了最後,你就給我這麽一個答案嗎?”


    往日種種曆曆在目,感覺像是硬生生要劈開她的腦子,不斷地在眼前翻動。


    “你為什麽這麽不聽話?為什麽總是不動腦子?!現在連你都死了,這個世界上我真的一個親人也沒有了!”


    話至此處,她已是再難抑製內心的悲痛泣不成聲嘶聲喊道。


    “你是不是就是故意的,你就是在報複我,報複我把你扔下,報複我不管你是不是?!你把我一個人丟下,讓我在這個世上再也無依無靠,就是要報複我對不對!”


    聲嘶力竭地哭到最後,張懷月已經不知道究竟是在為什麽而落淚了。是在哭念辰的花季早亡,還是在哭如同念辰一般的這世間所有女子,在這亂世裏因著無力掌控自己的命運,掙紮得越厲害就越痛苦。


    聽著室內的嗚咽逐漸從撕心裂肺變得氣虛乏力,黃漢忠歎息一聲,給徐為民使了個眼色。徐為民點點頭,領著一個女組員走進了室內。


    女組員從地上扶起因為過度悲痛而癱軟下來的身體,徐為民也在一旁勸慰,“逝者已矣,張小姐還請節哀。”


    張懷月靠在女特務身上,並不反抗地任對方將自己扶起,經過了一番毫無保留的情緒宣泄,她現在腦中一片混沌,根本聽不進任何勸慰。


    徐為民歎了口氣,揮了揮手,讓那女組員扶著她下去休息。


    ————————


    還是那間接待室裏,張懷月捧著杯不知道什麽時候被塞進手裏的熱茶,木木呆呆地望著窗外的濃蔭蔽日。


    那生機勃勃的綠意看不懂人間的生死離別,依舊肆意張揚著枝椏,爭奪著雨露陽光。


    張懷月看著看著,嘴角就勾了起來,眼角卻滑下一滴淚來。


    徐為民坐在對麵仍在絮絮叨叨地講述著念辰與方彥之之間的私情被李勝懷發現,李勝懷惱羞成怒失手將人打死的過程。


    張懷月先是微勾嘴角的冷笑,接著笑出聲來,然後便是哈哈大笑,直至笑出了眼淚,“因為發現了私情才失手打死,所以情有可原是嗎?”


    徐為民語塞,一時住了口。


    然而張懷月言語卻如同鋒利的刀刃割開了道道血口,“殺人就是殺人,無論他是什麽理由,也改變不了他是殺人兇手的事實!念辰是他的妻子,即便嫁給了他,也不是他的附屬品,不是一個物件,他有什麽資格決定一個人的生死?!”


    徐為民意識到自己不該與死者家屬爭辯,沉默著沒有反駁。


    張懷月用力喘息著,平複自己激動的心情,過了一會,又不知神遊去了何方,重新變迴木木呆呆的模樣,接待室內再次沉寂下來。


    “……在哪裏?”


    許久,張懷月終於再次開口,低低地說了句什麽。


    “什麽?”徐為民沒有聽清,又問了一遍。


    張懷月深深吸了口氣,接著又緩緩吐出,“念辰留下的……東西,都放在了哪裏?”


    ————————


    女特務小心地揭下門上的封條,用鑰匙把房門打開。


    “張小姐,請。”


    張懷月站在門口又深唿吸了一次,這才伸手推開了房門。


    屋子裏彌散著一股久未打掃的灰塵的味道,她站了一會,緩緩穿過門廳走進去,摸索著把客廳裏厚重的絲絨窗簾拉開,又把窗子推開,讓室內的空氣流通出去,也讓光線透了進來。


    她迴過身,看向屋內的陳設。


    這是一所南北朝向的小房子,格局不大,一個客廳與兩個偏房,加起來大約也隻有四五十平方公尺的樣子。不過,屋子裝飾得卻十分考究,家具擺件都是一應的雕花紅木,燈盞擺件也無不華麗精美,搭配合宜,顯示出了極高的品味和意趣。


    張懷月環視著這裏的一桌一椅,一瓶一盞,分明是從未來過的地方,她卻似乎能從這些沉默的擺設中感受到無比熟悉的氣息。


    她邁開腳步,憑直覺推開了南邊朝向的一個房間的房門,果不其然地在開門的一瞬間,看見了房間中央擺放的一張四柱大床,這便是主臥了。


    張懷月微微停頓了一下,然後走到擺放於窗邊的梳妝台跟前坐下,輕輕拉開妝台的抽屜,不出意外地看到了裏麵擺放的一摞厚厚的書信。


    張懷月伸手拿起最上層的一個信封,輕輕拆開,看見了自己慣用的那支犀飛利鋼筆書就的藍色字跡。


    她的嘴唇動了動,想讀出信件開頭的名字,但喉嚨卻幹澀無比,怎麽也發不出聲來,唯有兩滴滾燙的淚水落在了信紙上,打出‘啪’的一聲輕響。


    ————————


    “結婚?!”


    “嗬嗬,”黃漢忠不理會年輕人的驚詫,笑道,“當然要結婚,既然想攀上張先誌的這門親戚關係,總不好叫人家姑娘沒名沒分地跟你私奔去上滬吧?”


    “可這女人不是已經結婚了嗎?”


    “結了不還可以再離嗎?”黃漢忠一臉不以為意,“我已經派人跟山城日報的編輯打過招唿了,明天就能登報解除婚姻。”


    “登報離婚?”年輕人發出略帶嘲弄的笑聲。


    自從偽滿皇帝與皇貴妃的那場轟轟烈烈的離婚大戰過後,民國人便把登報離婚這等時髦事當作是婚姻自由的標杆事件,隔三差五地便有名人結婚離婚之事登上報紙,昭告天下。


    黃漢忠歎了口氣,“沒辦法,這件事必須得把戲給做足了,將來你倆去了滬上才能取信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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