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先生,您是不是——有事情瞞著我?”張懷月心中湧現了些許不安,忍不住追問,“到底是發生什麽事了?”


    張懷月雙眼直視坐在沙發上不敢與自己視線相對的江玉卿。


    江玉卿神情十分為難,嘴唇緊抿雙眉緊鎖,她原就不讚成將事情一直瞞著張懷月,而現在因為突然的變故不得不提前揭開真相,她便更加歉疚和於心不忍。


    被逼問得緊了,眼神中就不由自主的帶出了一點猶豫,還有一些令張懷月看不懂的憐惜與同情。


    張懷月握著江玉卿的手不自覺收緊幾分,“江先生,是不是出什麽事了?是組織遇到了麻煩,還是撤離的事情發生了變故?”


    “不是不是,組織和撤離行動都沒有問題,”江玉卿連忙否認,“你別瞎猜。”


    “那是什麽……”張懷月實在想不明白,究竟還有什麽事情能讓江先生如此的為難。


    “就是……”江玉卿歎息一聲,心下一橫,“我們剛收到消息,醫護隊即將開拔前往的目的地是——徽州宛陵。”


    張懷月怔了怔,“徽州,宛陵?”


    “是,”江玉卿細細解釋,“第四軍如今已移駐徽州宛陵,所以軍醫處已決定於宛陵下轄的猷縣建立戰地醫院,以便支援前線將士作戰。隻是……”


    張懷月沉默下來,隻是宛陵市距離她此世的故鄉春陵縣,相距已不足百公裏距離。


    當初她逃離家鄉時,便已打定了主意,此生都不會再次踏入春陵張家的地界。而她雖然從未與組織坦陳聊過她與張家的是非恩怨,可她知道江先生他們也應是早有猜測才是,當初她曾言語試探過徐鵬飛,也證明了組織決定吸納她加入時,便早已打聽了解過她的身世。


    如今雖然不得不重返故鄉,可她卻已有了第四軍隨軍軍醫的身份,早已不再畏懼重遇張家人,所以即便此刻心情複雜,她也不覺得這是件多麽不可接受的事情。


    於是她輕輕鬆了口氣,反過來安慰江玉卿,“江先生,沒關係的,我不在意的……”


    “不是的,雲嶺。”江玉卿打斷她,注視著張懷月的眼眸裏閃爍著化不盡的憐惜與哀傷,“很抱歉,因為江城局勢不穩,我們擔心影響你的狀態,所以有一件事情我們一直瞞了你很久,本打算送你出了江城後再告訴你,可是……”


    她抿著唇,嘴唇翕動,卻始終吐不出接下來的詞句。張懷月像是意識到了什麽,也住了嘴,艱難地吞咽了一下津液,客廳裏氣氛在這無言的凝視中變得分外的壓抑。


    便在這時,一個聲音從兩人身後傳來。


    “玉卿,還是讓我來說吧。”


    隨著這道聲音,一個長衫男子緩緩從敞開的菱花格子門外走了進來。


    “謝裏長,”張懷月連忙起身相迎,隻是臉色卻越加蒼白,“您迴來了?”


    謝觀成看著張懷月歎了口氣,


    “確實有件事是需要讓你知道,隻是……”他神色十分凝重,“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張懷月心底升起了十分不祥的預感,屏息凝氣點了點頭。


    “組織在江淮的同誌半月前收到消息,日軍占領了徽州春陵縣,之後便展開了月餘的燒殺搶掠,屠戮轟炸,當時還滯留在春陵的張家未能逃過,上下百餘人口……無一幸免。”


    張懷月眉頭顫了顫,有一瞬間沒能理解謝觀成說了什麽,“無一幸免,是什麽意思?”她有些茫然地喃喃。


    她帶著點求問的目光轉向了江玉卿,卻見她眼中的同情之色愈濃,這便是無言的肯定了。


    張懷月一瞬間隻覺四周的一切都陡然變得遙遠,耳畔陣陣嗡鳴,模糊的視野裏,隻看見江玉卿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慌張,朝著自己伸出了雙手。


    然後張懷月感覺到手臂似被緊緊地抓住,身體軟軟地跌坐在了身後的沙發上,但很長時間裏腦海都是一片空白,根本無從反應,隻有兩張焦急的麵孔在她模糊的視野裏來迴交替。


    “雲嶺?”


    “小張?!”


    江玉卿用力撐住張懷月的身體,“小張,你先別著急,現在前線的局勢混亂,消息也不一定準確,說不定會有什麽誤傳。”


    謝觀成也趕緊點頭附和,“是啊,小張,你家人的事情,我們已經拜托了朋友繼續打聽,你先不要著急,或許——或許還能找到生還者……”


    張懷月無意識地張合了一下嘴唇,“……生還者?”


    謝觀成頓時語塞,知道自己一時情急說錯了話,江玉卿在一旁看著著急,將他一把拉開,走過來攬住張懷月的肩頭,將她緊緊擁入懷中。


    江玉卿一遍遍地摩挲著她的後背,動作異常的小心翼翼,仿佛她像個什麽易碎的瓷器一般。


    張懷月腦中嗡鳴作響,她沒有想到自己會受到如此大的衝擊。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用力攥緊胸前的衣衫,皺著眉使勁地迴想,她與張家早就已經沒了情份,就連與此世的生母也感情淡薄,最終分別時更是鬧得極不愉快。然而此時忽聞噩耗,衝進她腦海的第一個畫麵,卻是十四歲那年,她離開張家時過得最後一個春節。


    也是她記憶裏所有張家人最後一次團聚的情景。


    總是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瑞華姐姐,好久沒迴家的二哥,今年不過才十一歲的幼弟瑞安,大哥大嫂,老爺太太,還有……姨娘。


    張家上上下下幾百口人,甚至是仆傭丫頭全都……沒了?


    忽然,張懷月覺得喉嚨裏像是被塞進了一團棉花,將她堵得唿吸艱難,她不由張開嘴大口的吸氣,然而憋悶的感覺卻令她眼眶濕潤,“怎麽會這樣……”


    此時此刻,她才意識到她這輩子的至親,這些哪怕彼此憎恨也依然割舍不斷的血脈親緣的人,她以為永遠都不會去迴憶和思念的家鄉,竟然一夕之間就這麽消失了。


    ————————


    “日軍攻陷春陵正是年關時節,除了你與你遠嫁的妹妹,當時張家正是全家齊聚……”江玉卿抿了抿唇,沒有繼續說下去。


    另起了個話頭,小心翼翼地開解著她。


    “我們查到你妹夫數月前從荊宜師管區調職去了山城軍事處,你妹妹已跟隨丈夫前往山城就職,目前安全方麵想來應是無虞。”


    張懷月沉默著沒有說話,她不敢想象念辰知道家裏的消息後是什麽反應,她二世為人,和現在的親人始終是隔了一層,可念辰自小與姨娘感情就好,若得知消息,又該如何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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