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的第二天是張懷月的休息日,她一早就起來與房東借了天井,收拾一番準備用來待客。


    早飯過後沒多久,一對麵相淳樸的年輕夫婦便抱著三個孩子坐在了康直裏68號的天井廊下,有些局促地看著張懷月給他們端茶倒水。


    “張大夫,您別忙,我們自己來,自己來。”


    梁記包子鋪的老板梁炳生趕緊從張懷月手中搶過活計,從茶盤裏揀出杯子,衝泡了兩杯子張懷月特意買來的茉莉香茶,一杯恭敬地擺在張懷月的麵前,另一杯拿給了受累的媳婦。至於他和小崽子,這種一看就金貴的好茶他們也嚐不出味,還是別糟踐東西了,喝白水就行。


    張懷月看梁老板執意要給自己和兒子倒上白水有些無奈,禮讓了一番沒能拗過他,隻好把點心碟子往那個似乎有點怕生的男孩跟前又推了推,這才在藤椅上坐下。


    “梁嫂子,這便是兩個小囡囡嗎?”


    張懷月看著被老板娘抱在懷裏的兩個繈褓,笑著問道。


    “對對,您給瞅瞅。”老板娘如夢初醒,連忙把兩個孩子繈褓解開往張懷月麵前遞了遞。


    見張懷月對著兩個小繈褓有些束手束腳,老板娘便笑嗬嗬地直接將兩個孩子塞進張懷月手裏,“沒事,倆閨女都乖巧,不鬧騰。”


    梁記包子鋪的老板娘田氏原是外鄉流民,十幾歲的年紀跟隨家人逃荒來到這兩江交匯的膏腴之地。後由家人做主嫁了本地農家子,算是成功地落地生根,隻是多年來鄉音難改,素日便不愛開口說話,顯得有些木訥笨拙,但實則是個心思通透的女子。


    她知曉自家男人是心疼兩個閨女,所以才花費偌大心思專門請先生來給孩子起名,故而對張懷月表現得極為尊敬。


    張懷月小心翼翼地把兩個孩子接了過來,攏在懷裏細細打量。


    兩個小姑娘都生得十分玉雪可愛,也不怕生,被外人接在懷裏,仍是兀自瞪著兩雙大眼睛好奇地四處張望。張懷月忍不住伸手逗了逗,其中一個立刻眯起眼笑得眉眼彎彎,而另一個則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眸好奇地看著眼前的陌生人,十分靈動。


    張懷月忍不住也跟著輕笑起來,忽地便想起了《詩經》裏那句著名的詩句。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兩個小囡囡眉目靈動,笑口常開,我看大囡囡就叫倩倩,小囡囡就叫盼盼吧,希望她們兩個日後聰慧伶俐,笑容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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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座古樸雅致的茶莊,此時茶樓裏並無什麽客人,唯有一張位於二樓雅座的茶桌正坐著兩個男人。這裏正靠著中庭的圍欄,視野極為開闊,能將周圍所有動靜一覽無餘。


    “宜昌的同誌傳來消息,荊宜師管區司令部參謀李勝懷,民國二十三年娶妻張氏。張氏出身自徽州春陵縣張家,是當地極有名望的鄉紳豪族,張家長房這一代共有三子五女,長子現任行政院衛生部會計主任,次子子承父業,幫忙打理家族生意,三子尚且年幼還在學堂念書;五個女兒中,四女均已外嫁,唯獨三女在成婚前便急病夭亡。”


    “有意思的是,我們的同誌在當地打聽到一個消息。”謝觀成拎起桌上茶壺,給自己和對麵人斟了兩杯茶。


    “就在張雲嶺乘火車抵達江城的頭一日,張家派出了府裏所有家丁護衛,把整個春陵縣挨家挨戶搜查了一遍,說是抓賊,但搜了兩天,既沒見找著什麽人,也沒報官宣稱丟了什麽,之後便就不了了之。”


    謝觀成嘴角含笑,“接著沒出一月,便傳出了張家長房三女在海外染疫病身亡的消息。”


    徐鵬飛雙手接過杯子喝了一口,沉默不語。


    “如果不出意料,張雲嶺就應是這位‘病夭’了的三小姐了,”謝觀成放下茶壺,語帶感慨,“名字或許是假的,但時間身份都對上了。”


    “嗯。”


    徐鵬飛對這個結果也不意外,他也是情報老手,識人斷事經驗豐富,接觸觀察下來,能感覺出這位張小姐雖過分謹慎些,但心性不壞。


    “事情查起來都容易,耽誤這麽久,主要還是想搞清楚她這些年在海外的生活經曆。如今看來,這姑娘當初執意跑來法租界定居,應隻是為躲避家人搜查,隻是個巧合。”謝觀成道。


    話鋒一轉,謝觀成又接著道,“不貪圖富貴安逸,毅然放棄優渥生活靠自己的雙手謀生,是個有毅力的。而且這些日子我冷眼旁觀,見她不論販夫走卒抑或達官顯貴,都能不卑不亢一視同仁,心性人品都可見一斑。”


    他言語間滿是欣賞,“組織上目前亟需增強醫護方麵的支援,我與漁夫都覺得,這姑娘人品才華都是上佳,倒是很值得發展一下。”


    徐鵬飛放下端茶的手,神色間看不出是好是壞,“她出身好,又讀過書,隻怕未必願意涉險。”


    謝觀成笑道,“自然不是讓她從事什麽危險的情報工作,我和漁夫的意見一致,如張小姐這樣留過洋的稀缺人才,若是讓她在戰線上有個什麽閃失那就太可惜了。所以我們是打算,由漁夫出麵,先請托張小姐幫忙關照一下蓬船塢的孩子們,正好張小姐是大夫,蓬船塢那邊的老弱婦孺有她關照,也能少些病痛。”


    徐鵬飛沉默,想起那群常年饑一頓飽一頓的流民孩子,即便心中不讚成,反對的話也無法再張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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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懷月把千恩萬謝的梁氏夫妻送出門,看著這一家子歡天喜地地離開,她總算是鬆了口氣,好在這樁多少有些趕鴨子上架的差事能有個眾人皆滿意的結果。


    錢喜妹正巧出來倒水,看見張懷月如釋重負的表情,忍不住笑道,“這是大好的吉利事,你怎麽就跟要上刑似的。”


    張懷月捏著梁老板非得塞在她手裏的紅包,有些苦惱,“我才多大點年紀,就托大給人孩子起名,實在是過於輕狂。”


    坐在堂下搖椅上曬著太陽的王老太語調悠長地念叨,“瓜瓞綿長有福家,蚌肥珠滿添光彩。人家這是覺得你是個有福的,想要沾一沾你的福氣,更何況你那名字取得是真好,老太婆聽著就歡喜,麽樣就輕狂了。”


    張懷月沒有去反駁長者,卻是在心底苦笑一聲。


    她算個什麽有福之人,每天為求自保過得殫精竭慮,現如今更是顛沛流離朝不保夕,根本沒過過幾天安生日子。


    她有時候也忍不住會想,若是根本沒有前世那些安定和平的記憶,什麽也不知道隻是隨波逐流的話,是不是反而會活得更幸福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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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果黨上層的立場左右搖擺,人心動蕩,江城的風聲一日緊過一日,你暫且通知兄弟們收束行動,你我以後見麵也需要更加謹慎。”謝觀成說這話時,神情頗為凝重。


    按照組織規定,地下成員間本不該產生過多橫向聯係,但江城市-委情況特殊,作為全國的轉運聯絡中心,為全力掩護通往後方的重要運輸線,許多成員都各有經營。而他們兩人明麵上的身份一個是保甲區茶商行會的副會長,一個是青幫派駐在龍王廟碼頭主持貨運生意的巡遊頭佬,生意往來接觸頻繁,若是強行裝作不相識,反而惹人疑竇。因而倒不如一麵廣結人脈,一麵自然地交際走動。


    “嗯,我明白。”徐鵬飛點點頭,“碼頭那邊都已經清點好了,我也會讓兄弟們暫時先蟄伏一陣。”


    “好,你安排我放心。”


    謝觀成將桌上一個紅封與一罐錫罐包裝的茶葉推給徐鵬飛,低聲道:“那今天就先這樣,下次就按新的聯絡方式聯係。”


    徐鵬飛點點頭,起身抱拳行禮,然後便腳步利落的下了樓,從夥計手中取過禮帽重新戴好,跨門而去。


    等徐鵬飛離開了茶樓,謝觀成又坐下喝了會茶,這才也起身下樓。


    不疾不徐地穿過前堂,謝觀成和櫃上的掌櫃打了聲招唿,跨過高高門檻便來到了嘈雜的街麵上。在他的身後,茶樓的門廊上方懸掛著古舊的紅木匾額,龍飛鳳舞地書就著四個大字——鳴泉茶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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